我心下恻然,想要安慰他几句,记起从前听他们说过,南省人习惯叫名字的时候前面加个阿字,便微笑对他说,“我没去过广东,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去看看那里的海。以后我叫你阿升可好?”
他果然很开心,高兴的冲我咧嘴笑道,“我阿妈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大人您真好,是我进宫之后见过最和气的人。”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秋蕊在一旁含笑打量我们,因想起刚才冯瑞的话,我便问她,“我升了掌印,那高大人今后做些什么,可有安排么?”
秋蕊瞪着眼看我,奇道,“你不知道么?高大人卸任之后要出宫去了,说是今儿傍晚就走,这会子应该还在收拾东西吧。”
我闻言一惊,我竟不知道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务必要去送送他。我匆匆和秋蕊说了,麻烦她带着阿升各处认识一下,我送完高谦便即回来。
我快步走去高谦的住所,见他一个人在房中,正自擦拭着架上的珐琅花鸟纹瓶,看我匆匆而来,对我点头笑了笑。
他才刚卸任不久,此时身边就已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了,从前他掌印内廷之时何等的威风,亦是前呼后拥多少人巴结奉承,眼下却是人走茶凉了。
我怕他心里不舒服,对他躬身行礼,道了声高大人。
他神态倒是一派从容,“我已经不是内廷掌印了,你这般称呼我,不妥的很。”
我点了点头,心念一动,“您对元承有提点之恩,也算元承的师傅,我叫您一声先生总不为过吧。”
第二十六章 黄昏无限思量(三)
他颌首,笑意温和,“你如今身居高位,还能这样谦逊,也是难得。你今日是来相送的么?”
我点头,环顾四周见一应物事俱在,因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帮您整理了一并送出去。”
他亦四下里看了一圈,摆首道,“宫中之物,老夫没什么可拿走的,即便赏赐的,亦都是皇家所有,还是留它们在该待的地方吧。”他看了一眼时辰,道,“我该走了,不如你送我到神武门吧。”
我忙答应了。他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裹,我便接过来替他拿了。
临出门前,他回首,再次环顾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面容平静,我看不出他是否留恋,但想来多少会有些怅然吧。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问道,“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他目视前方,平静的道,“做回个普通人。只是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老夫后半生会努力的学习如何在市井烟火中找到一份寻常的快乐。”
我觉得有些茫然,因为那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也已经很遥远了。
但我明白他所说的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内廷宦官,大概已如同宫殿中的雕梁画柱或是斗彩飞檐一般,注定只能属于这座皇宫,如果融入苍茫人海,似我们这样的异类,是否还能从容的生活,我想象不出。
见我不说话,他轻轻笑着,扭过头看着我,“你还是有这么多的疑惑和困扰么?你现在是内廷中最高位的宦官了,怎么好似并不是很得意,不是很开怀?”
他这样说,让我又有些惶恐,我微微欠身道,“元承年纪轻,不懂的事还很多,可否请先生略加指点?”
他顿下脚步看着我,须臾,含笑道,“若想做个皇家的好奴才,那就只有少说话,多做事,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总不会太错。”
他看我面带疑惑,略略摇头道,“可惜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你尚且有自己的想法。如老夫上次拜托你之事,你就肯尽力周全,可见你还不是个做奴才的好材料。”
他轻轻叹气,接着说道,“先帝和陛下不同,你和我亦不一样,所以我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你这个人纯良谦逊,这原本是个好处,可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可能是坏处。你能明白么?”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是陛下近身内侍,且尚算得陛下信任,以后无论内廷还是外朝都会有人趋奉于我,如不能克己守礼擅涉朝政或一时心智不坚为人利用,日后恐怕皆会酿出祸事。
我将自己所想告诉他,他却摆首道,“你只知道要约束自己,就没想过即便你约束的再好,也会有人心怀嫉恨想要加害你么?你处在这个位置上,再怎么守住自己也很难不涉一点朝政,何况这里头还有权力,一旦沾染上,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且问你,如果因为陛下的宠信让你横遭嫉恨和非议,甚至有天言官弹劾你,你怎么办?也仅仅只是靠谦虚谨慎来应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