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脸色苍白,眉头拧紧着,在睡梦中半点都不安稳。一向阳光洒脱的人,好似没什么事能让他略萦心上,此时那浓密的睫毛却柔软的垂着,密密实实,每颤动一下,便看得人心口一紧。
几个钟头过去了,也许是因为负伤,也许是因为心头烦扰,仝则唇上的胡茬蓬蓬勃勃冒出来,茸茸可爱。并没有沧桑感,只是为他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忧郁冷峻。裴谨看惯他的坚毅、自觉、主动、乐观,这一刻的脆弱无助,实在显得陌生又引人入胜。
其人长得好,直到现在他才打从心里承认,灯影中的脸庞,五官漂亮得无可挑剔,在无助的苍白里,在倔qiáng的唇峰上,多了那么一点平日里不会显露的清澈纯真。
无辜得惹人疼爱。
为什么要流连不去?裴谨自己也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
chuáng上昏迷的人,清醒时无疑是聪明的——有底线,立场分明,看得清是非,同时还能兼顾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积极生活,努力向上,适逢突变,不迁怒亦不抱怨,犹记得他起身后第一句话,没有问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也没有质疑自己送礼之举是否在转嫁危机,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这人是个矛盾体,裴谨看得出他一直以来潜在的挣扎,既想要自己做靠山,又明白彼此是在利用对方,一方面不想被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失去平等对话的权利。
试问谁人没有小算盘,裴谨何尝不是先以利诱惑其人,但他业已谅解了仝则所谓的“贪婪”,或许是从他义无反顾答应去盗取千姬的文件那一刻,或许是他毅然决然要代替仝敏只身去冒险时。
这是个jg明gān练,却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而被他观察的那一位,并没有机会去了解他的种种思绪,在半梦半醒间,仝则陷入在了迷失自我一般的梦魇里。
时间仿佛回到上一世。他还只有九岁。那一年期末过后,他考了语数英三门成绩满分。可在家长会上,不知什么缘故,老师竟然在统计三科成绩全优的名单里落下了他的名字。
一个无心的失误,导致他被叔叔婶婶、堂姐堂妹围攻,众人质疑他的卷面是私下改动的,视同做伪。他耐着xg子一遍遍解释,从心急火燎到心灰意冷,从委屈满腹到百口莫辩,祖母始终用冰冷幽深的目光审视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自芯子里烂透了的小骗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么做对不对得起我们还在其次,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么?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呢,一个人道德品质出了问题,将来就是继承遗产,早晚也得被你挥霍光。”
那语气绝非恨铁不成钢,而是压根认为他是不服管教的问题小孩,迟早有天,会变成品质堪忧的问题少年。
他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势单力孤,没有人肯听他说话,没人愿意相信他。接下去该怎么办,辩解的累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外表看上去越显平静的执拗,越会让人觉得他倔qiáng不肯驯服,冷言冷语从四面八方汇聚,压得他快要直不起腰。
当晚他连饭都没吃,一个人跑出门去。他的家在江南水乡,没走几步路就到了临河的街面上。坐在湿冷的石墩上,江南冬日的风也是润的,可chui得久了,寒气会无声无息浸入骨髓,他觉得自己从身到心全都凉透了。
“这不是小则么?怎么大冷天一个人坐在这儿,吃过晚饭了没啊?”
临街开杂货店的阿婆正预备给铺子上锁,忽然瞧见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儿,眯起眼睛含笑问。
江南的老城区不大,那时节街坊邻居都还有jiāo集。仝则原本说不上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觉得人与人之间其实该保持适当距离。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简单的一句话,问得他gān涸半日的眼里终于蓄起了一点泪。
——自己跑出来足有半个多小时了,却没有一个亲人试图寻找过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仝则变得在生活和qg感上很能将就,他可以没什么要求,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围着他转。关于家庭的温暖幸福,其实不必非要点滴都落实在自己身上。他不贪心,看着叔叔婶婶一家其乐融融,长辈对堂姐妹满怀宠爱,作为旁观者也能有一刻满足,仿佛这样沾着一点点幸福的边儿就很好。
然而丧失信任、对人品的否定、言语的伤害,令九岁的孩子感到迷茫。原来自己不仅融不进幸福,哪怕是连那一点边儿,旁人也不愿意他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