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不禁一笑,不吝直言道,“薛峥还是有些才气的,所以你心里多少还是会惋惜。”
李锡琮笑得一笑,摆手道,“我替他惋惜,只是为他高估了自己,做了不该做的决策。天下有才者不独他一个,独他一定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周元笙心中微微一恸,忙又转过话题,问道,“父亲日前已至京师,目下在何处落脚?或许我该去看看他,于私情他到底是我的父亲。”
李锡琮欣然点头道,“也好,我教人安排妥当,送你去周氏下榻处。过些日子没了爵位,仅靠着三郎的俸禄,他们的日子也不易。你若是要接济他们,我是权当作不知道的。”
周元笙望了他,应以轻嗔一笑,“且用不着官中的钱,别忘了我原是个惯会敛财的人。不过也未必肯那么好心就是了,只瞧他们对我是何态度。”
至此,李锡琮倒是颇为认真的笑了笑,其后颇为认真的对她说道,“无论其人反应如何,你都该有一国之母的大度,也该有为人子女的态度。不为别的,就只为你已经赢了。”
他停了一刻,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淡笑道,“亲眼看着自己憎恨多年的人落败,除却一点点畅快,余下的也不过是些寂寥……和些无奈罢了。”
☆、第98章 爱憎别离
戌时二刻,天色已晚。一乘小轿穿过宣武门内大街,停在一处两进宅院门口。
晚归路人皆是行色匆匆,无人特别留意自轿中下来的年轻女子。随侍之人上前叩门,没有递上名剌,不过与门上小厮轻声耳语几句,却见小厮神色一紧,慌忙将那女子恭敬请入门内,旋即院中响起纷至沓来的步履声。正是宅院主人周仲莘闻讯,携家中人等迎了出来。
周仲莘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量比起少年时更为清俊飘逸,一袭石青色襕衫,头系飘巾,颇有几分周洵远当日的儒雅气度。远远望见来人,他已趋步上前,双膝跪倒叩首道,“臣不知皇后娘娘下降,未曾恭迎,请娘娘降罪。”
院中呼啦啦跪下一众人等,周元笙匆匆一扫,并不见父亲和段氏身影,便道,“三郎起来罢,与长姐相见不须如此拘礼。”
她虽这样说,然则周仲莘仍是诚惶诚恐,起身讷讷道,“娘娘屈尊前来,是……可是为了与父亲一晤?”
话音方落,只见一人自游廊处转出,廊下月影疏淡,灯火摇漾,影影绰绰映照出其人身影,便显出几分萧瑟寥落。此时院中众人俱垂首而立,即便周仲莘亦是呈现微微欠身之态,由此愈发衬得那人一脸冷肃,一身孑然。
周元笙微微眯起双目,凝视光线晦明下父亲的样貌,一面试图搜寻自己记忆中残留的,他的形容。周洵远不动不语,只以沉静回应她的打量。无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周仲莘按捺不住,抢上前去扶住周洵远,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令在场众人听清,“父亲,是皇后娘娘来了,请父亲拜见娘娘。”
周洵远微微凝眉,仍是目视前方,半晌便似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般,道,“娘娘早已故去,却又是哪里来的皇后?”
周仲莘浑身一颤,忙出声低喝道,“父亲!您……”叹息一道,终是咬牙道,“您是已无所畏惧,可儿子和儿子一家,还须努力在这世上生存,便请父亲能稍加体恤,有所收敛。”
可惜这样恳切又实在的言辞,并不能令周洵远作色动容。他目光微微一沉,绷紧的嘴角亦随之沉了下去,再度陷入漠然无语中。
周元笙淡淡一笑,率先走上前去。离得近了方能看清,周洵远缄默的面容上,有着如同死灰般枯槁的神情,嘴角的两道纹路仿佛深深嵌入肌肤——她微微怔忡片刻,旋即记起面前的男子,今年不过才四十二岁。
二十年前国朝风仪最美的探花郎,二十年来国朝地位最尊的周首辅,目下除却一对低垂的双眸,两路幽深的皱纹,她不知道他还剩下些什么。
周元笙望着他,心口忽然一坠,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进了自己的身体,继而遍体生出一阵酸软的痛楚。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相见的场景,大约有愤慨、相斥、互怨、攻讦,却唯独没有这般平静冷漠的无声对望。
周仲莘夹在二人中间,只觉分外尴尬,几乎连扶带拽的拖着周洵远,一面向周元笙,道,“请娘娘入内上座,再行叙话。”
屏退不相干之人,父女二人相继落座。周洵远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接的一刻,恰似自语般喃喃道,“以庶欺嫡,青史昭昭虽百代千秋,亦不能荡涤尔等滔天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