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李锡琮自蓟县出发,一路不停,不饮亦不食。座下骏马是千里良驹,他知道今日傍晚前,他一定能赶回北平府邸。
夕阳已残,东升的一弯新月洒下淡淡清辉,身后随侍之人早在入城时便被他甩在了身后。他一人一骑,人马俱已疲累不堪,却仍是再振手中缰绳,穿过晚归的茫茫人潮,带着满身的风霜尘土,向着那道清辉执着驰去。
宁王府前的安静清幽被他的马蹄声踏碎,众人惊见自家主人独自归来,纷纷手忙脚乱的迎了上去。梁谦闻讯奔出,便见李锡琮翻身下马,双腿甫一着地竟是向前踉跄几步,虽反应迅速用力稳住,身子仍是前后晃了一晃。
梁谦眼中一热,急忙半搀半扶的将李锡琮迎入府内,还未等他开口相问,已福至心灵的颤声笑道,“恭喜王爷,王妃半月前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李锡琮步子一滞,顾不得双膝酸胀疼痛,转顾梁谦,喃喃道,“半月前?我,我还是回来迟了。”
梁谦忍不住落泪道,“不迟,王爷回来的刚刚好,娘娘正在房中休息,您……”他忽然看清李锡琮因消瘦而略显憔悴的脸,唇上和下颌处各自冒出一层青色胡茬,那记忆中精干冷峻的男人此刻满眼痛惜,满脸悔悟,满身落拓。他不禁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先沐浴更衣罢,您这个样子,王妃见了也会忧心难过。”
李锡琮对他的劝告从善如流,然则心内焦急,也不过是匆匆洗过澡,换上家常道袍,连胡子都没有心情刮净,便行至上房处。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发觉手指竟在微微发颤,不免嗤笑起这近乡情怯发作得太过及时。房内的灯烛不算晦暗,可以让他一眼望见床上安睡之人,神情恬淡安宁,仿佛无梦无愁。他下意识的放轻脚步阖上房门,却在转身的一刻,蓦然看到紧挨床榻边,那小小的木床上,正在安稳熟睡的小小婴孩。
李锡琮几乎是蹑手蹑脚走近他,向床内望去,婴孩已降生半月,皮肤不再似刚出生时那般皱得发紧,却也算不得饱满,只能隐约从眉宇见看出几分清秀。他看不出他像谁,便一直痴痴的盯着他瞧,不防身子碰了一下木床,婴孩轻轻一动,随即张开了双眼。
也许他并不能看清面前站立之人,也无从知晓其人是自己的父亲,却不影响他也怔怔的望向李锡琮。看了一刻,忽然蹙起了眉头,目光似是疑惑,似有不满。他与面前之人初次的碰面,就是留给他这样一记,带着审视意味的注目。
然而并没有一声啼哭,他的嘴角慢慢上扬起来。李锡琮不确定那笑容是不是给予自己的,却倏然觉得他这似喜似嗔的模样,像足了他的母亲。
李锡琮无声的笑了出来,心头渐渐摇漾起难以言喻的欢喜——这是他与她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身体是那样柔脆,神情又是那样坚持。那样的笑容深深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原来这便是生命流转的意义,他与她的生命借助着这小小的躯体得以延续。于这一瞬间,他终于忘却了前尘里的惨伤与惨烈,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这就是他的爱,他今生最重要的人——直想将世间一切最美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毫无保留任他予取予求。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连床上之人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音都没留意。良久之后,方才听见一声柔缓却冷静的呼唤,“李锡琮?是你回来了?”
他蓦然转过头去,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双眉亦微微蹙起,似乎含嗔带怨,似乎不辨悲喜,和适才孩子的神情如出一辙。
李锡琮忍不住一笑,走上前在床边坐了下来,沉默一刻,终于点头道,“是,我回来了。”
周元笙阖上双目,又再度睁开,自被中抽出双手,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一刹那间熟悉的温热自指尖流淌而过,流遍血脉经络。上一瞬仿佛置身云端的喜悦,因沾染了他的热度和力量,便失去了那轻飘飘的空幻,变得真实而热切起来。
她早已知道他是胜利者,却不能不说他们之间是曾隔着一道生死关隘。她微微笑了笑,轻轻拽着他的手,道,“你竟会在这个时候偷偷跑回来,撂下满京师翘首以待的人,当真不像你的作风。”
李锡琮毫不在意,笑着摇首道,“他们饱食终日,无事可做,就让他们等等好了。”
周元笙嗯了一声,忽然伸手抚摸他唇上的淡淡胡茬,眼中渐生柔光,“骑了那么久的马,一定很累罢?我刚才看见你站在床边,样子很是疲惫。其实我一切平安,你大可不必这般费力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