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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洵远对她的言语挑衅大为不满,低喝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度。”

段夫人任由泪水缓缓淌下,也不去擦拭,气得双唇发颤,“当家主母?老爷记差了罢,我如今可当不得家了!何况当家主母该是什么样子?妾身参悟不明,是否都要像那位郡主娘娘一般,事事讨得老太太欢心,众人信服,才算是一位好主母?怎么偏生又在咱们家待不下去了呢!”

周洵远双目蓦地睁圆,匪夷所思地望着段夫人,良久怒道,“简直不可理喻!”言罢,只觉得无法再面对此人,怒目片刻当即拂袖而去。

段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身后跟随的众仆妇一时皆屏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在此时多言一句,恨不得不曾身在此地,不曾听闻这样的话语,更恨不得主母能立时忘记她们的存在。

那跟着周洵远的众人何尝不作此想,好容易捱到老爷进了书房,吩咐了一句,都不必跟进来。才算长舒一口气,连忙各自散去。

周洵远适才气血上涌,目下脚步已有几分踉跄,跌跌撞撞行至书案前,扶着台面缓缓坐下,仍是连连气喘。过了半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摸上了书案底部一处暗格,几番犹豫,几番收回手来,终是将心一横,摩挲出一把钥匙,颤颤巍巍的打开了那尘封已久的幽暗记忆。

一张张泛黄的信笺,一张张泛黄的画纸横陈眼前,上头有山川日月,有疏影墨梅,有飞白飘逸,有簪花娟秀,每一幅皆不同,每一副又相同——都有一个镌刻情谊的落款,与周郎。那三个字笔调不一,书写的时间不一,他缓缓地抚上那不同又相同的三个字,隔着近二十年的岁月,隔着近二十年的悲辛,隔着近二十年的怅惘,义无反顾的任往事翻上心头,涌上眼前。

画纸与信纸翻飞,一支早已干透衰萎的海棠花飘落在他膝头,刹那间将他带回那个春日的午后。长街御道上,国朝风姿翩然、少年英俊的探花郎策马前行,争睹的人群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他的白马在欢呼的声音中,在人们抛出的鲜花中踯躅不前。那一日,是他的盛景,是他的春风得意,皆因他承载了人们对于文采风流的敬仰,对显赫家世的憧憬,对俊朗姿容的歆羡。他高高在上,翩然端坐,心内只不满于座下畜生未见过世面的踌躇,他早已习惯人们的仰视,是以他安之若素,不屑一顾。

蓦地里一阵清风拂过,一枝海棠飘然坠落在他的幞头之上,信手拈来,只觉得一阵幽香于风中淡淡传送,不是说海棠无香么?那么定是沾染了主人玉指上的气息,那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令他不由自主仰起头来,探寻那花枝的主人旖旎的身影。

风动帘开,掀起面上帷幕,丽人的眉目间有着无畏的英气与豪态,凤目中流转着如烟媚行,凝脂般光洁的额头上花钿闪烁,宝光顺着面颊流淌,一直流淌至丽人上扬的唇角,那唇角衔着浅笑,有着风情无限,有着欲说还休。

俊美的探花郎青衫拂动,一颗心也跟着起伏荡漾,那是世间少有的姿容,在对着自己展颐微笑。周遭一切皆安静下来,他面前只剩下一张笑颜——这是他最初的暗涌,也是他最初的情缘。

昭阳,昭阳,她的封号恰如其人,她原本就如同初升的朝阳,绚烂夺目光华慑人。待一切都如愿以偿,一切都圆满欢喜,她却更愿他唤她阿淇,那如水般轻灵的名讳,像极了她妩媚流觞的眼波。

周洵远闭目长叹,再张开眼,手指却因畏惧而抖个不停。将那些书写爱意的纸张翻过,露出一纸惨伤绝决的薄笺,无有赘言,字字凝练,他心中早就知晓,却仍是被落款处的字迹刺痛:父仇横亘如山,从此与君长决。

今生永无瓜葛,永不再晤。娇唇轻吐,字字铿锵,那么尖锐,那么傲岸,绝无一点转寰——这是他最后的落局,也是他最后的冤孽。

周洵远松开双手,往事零落,昭阳,昭阳,日已西斜,月上帘栊,属于他的那一轮金光随风逝去,永不可追。他阖上双目,知道自己干涸已久的眼眶正在一点点湿润起来。

月上帘栊,街市上却是车水马龙,人潮不息。周元笙坐在车内,耳听得一阵阵喧哗热闹,有些好奇的揭开帷幔,望向窗外。不意正对上李锡琮回眸相望,不由相视一笑。

李锡琮正待开口,却听身后马蹄声渐近,一人唤道,“请王爷王妃留步。”循声回望,只见一个着白衫的秀逸少年打马前来,距离近时才翻身下马,快步赶上,冲着李锡琮长揖道,“臣周仲莘拜见宁王殿下,臣方才自詹事府下职归来,今日不曾迎接王爷王妃归宁,请王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