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峥道,“殿下平素饮茶之水源自惠山,臣适才烹煮之水则出自苕溪。臣两年前行舟其上,自江心取了一瓮,时至今日尚未用尽。以山野之水招待殿下,见笑之余,还望殿下勿怪。”
李锡珩颔首,一笑道,“好水!甘甜清冽,与惠泉不相上下。可叹京师众人,乃至禁宫中人,皆被名泉所误。其实天下好物又岂会尽在一处。”停了一刻,忽又转口道,“譬如明川到过浙北,上过扬州,足迹踏遍江南,亦曾饱览山河壮阔。而孤却无缘得见这些,只能在深宫往返流连,就是都城金陵,至今尚有许多地方不曾去到。”
他语气里有真诚的抱憾意味,令薛峥有一瞬的动容,便安抚道,“江山雄奇壮美皆在殿下胸中,不必亲临,也仍然是殿下的江山。”
李锡珩莞尔,点了点头道,“不错,可是孤还是想亲眼看一看。只是无论塞北陌上,还是中原古都,都有孤的叔伯兄弟们在镇守。从前是,将来仍是。孤很想问一问明川,有朝一日,孤能否亲临这些王土而不受阻,亲入这些疆域而不受掣,无所忌惮,来去自由?”
薛峥心头一跳,于此刻终于明白他来寻自己的目的,原是要听取他关于削蕃的主张。他自是支持朝廷削蕃,也曾在那殿试文章里洋洋洒洒表露过皇权应加强集中之意,是故得罪了一些人,内中有宗亲,也有勋戚。可他也从皇帝后续的态度里,明晰了今上存的心思和他是一致的,所缺者不过是时间与机会而已。
他沉默良久,想到上首之人的问话不能不答,才又略微抬首,淡然一笑道,“殿下是未来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可以来去自由。”
李锡珩凝眉听他说完,唇边泛起一丝无奈苦笑,叹得一叹,道,“明川于孤,并未坦诚相见啊。”见薛峥欲启唇辩白,他扬手一止,道,“孤的老师文先生,和明川的老师慎斋先生有同门之谊。孤与明川亦可算作师从一家,当日文先生曾得慎斋先生书信,提及他于姑苏收得一位才智清明、人品贵重的少年,实是他逾花甲之年最为可喜之事。慎斋先生还说,此人日后必成大器,可为储君倚仗信赖。君臣同心,定能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明川,这是慎斋先生原话,孤如今转述给你。”
薛峥垂目不语,心中却是波澜四起,自太子语中提及恩师,他心头便微微震荡,此时早已有些不能自持。平复了许久才转顾太子,但见他目光清华如水,湛然含光,眉宇间尽是俯仰天地而无愧的坦荡。陡然间一阵气血上涌,跟着便有一股豪情在胸中激荡翻腾。
薛峥肃然起身,整了整幞头衣衫,郑重向太子李锡珩拜道,“恩师教诲,峥不敢或忘。臣再拜太子殿下,愿殿下有朝一日,仁育群生,万里同风。”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收获忠犬的路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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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偿所愿
“师不逾时,兵不血刃,万里同风,九州共贯。”李锡珩再度离座,伸手扶起薛峥,诚挚慨叹道,“孤日后恐怕终是要辜负明川这番言语。”
薛峥直起身子,朗然笑道,“无妨。适才所言只是心中理想,臣并不会空怀理想。”
国朝百年,藩王割据,势力盘根错节。若要收归兵权,一统藩地,又岂是兵不血刃便能成事的。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有洞若观火,亦有丝丝惆怅。双双落座,李锡珩道,“国事如此,孤这个太子向来做得力不从心。外不涉兵事,内不揽财权。反观孤的几个兄弟,早早在藩属占地为王,所控军力较京畿十二团营亦相差无几。”他略微一顿,摇首苦笑道,“何况尚有一位将军亲王,虽未就藩,然甘州一役,西宁卫已悉数换做他的人马,日后屯兵燕赵,西北便成了他的后防。可南下渡江,亦可退据阴山,交通西藩。届时孤能倚仗的也只有长江这一道天险了。”
薛峥点头道,“宁王年少善战,借战事布局边塞,怀据野心,不得不防。只是臣有句诛心的话,于今日冒死坦诚于殿下,宁王能有今日之势,未尝不是皇上有心纵容的结果。”
李锡琮怔了一怔,不意他这般坦率,却也更加清楚他投诚之意,以手抚额良久,方缓缓道,“今上有他的顾虑。”
薛峥见他欲言又止,知他不愿论及君父功过,索性替他言道,“君主与储贰之间,历古至今鲜有毫无芥蒂者。今上是圣主,之所以仍不免用宁王这等孽子制衡局势,殿下不能涉兵权是一则,还有一则至为紧要的,便是顾忌殿下身后的外戚。当日今上与辽王之争,今上众望所归,然则多少年过去了,还有人将定策之功悉数归于外戚周氏。外有藩镇,内有戚里,一文一武,两厢夹攻。今上要掣肘权衡,当是费尽思量。何况要做盛世明主,岂能擅开兵衅,若不到万不得已,今上是决计不会动手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