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漠然回道,“是,女儿谨遵父亲教导。”略一停滞,抬首问道,“父亲近来可听过一首古长干曲改过的歌谣,女儿今日听闻,对内中词句颇有疑惑,特来请教父亲。”
周洵远不想她这般沉不住气,竟是开门见山,不禁蹙眉望向她。见其眸中闪烁着点点亮光,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映入了房内烛火,只沉声道,“坊间闲言碎语不值当介怀,听过一笑置之便是。”
周元笙听他如此言语,已知那唱词确凿是影射母亲与将军,一时更觉气闷,摇首道,“原来父亲也听到了,看来这歌谣业已传遍京师,女儿却是今日才知晓。这般后知后觉,怕是已中了始作俑者下怀。父亲难道不该给女儿一个解释,一番辟谣么?”
听她语气中带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周洵远心中大为不满,拂袖斥道,“闺阁之人,听到那些言语,不说避而不言,反倒来向长者相询,你过往十五载受的教养就是如此么?还不回去修心养性,专注学业。”
周元笙心下气苦,语气愈发焦灼,“父亲,那唱词公然污蔑母亲,女儿如何能坐视?敢问父亲,是否已有应对之策,缓解这番攻讦谣言?”
周洵远怔了怔,越发不耐道,“清者自清,有什么可应对的。你枉自读了那么多书,岂不闻谣言止于智者。”
周元笙不意他如此作答,不禁冷笑道,“清者自清?女儿以为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言。这世间更多的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父亲如此态度,莫非是要让谣言坐实?难道父亲果真那般怨恨母亲,以至于连女儿的清誉都不加顾及?”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却是周洵远将一方黄玉墨床重重拍于案上,扬声怒斥道,“放肆!谁教的你与长者这般顶嘴,镇日学些规矩,只怕都学在狗肚子里去了。若再胡言乱语,我便将你禁足府内,闭门自省。”言罢,怒视她片刻,厌恶地挥手道,“还不出去。”
周元笙气得浑身乱颤,羞得满目赤红,想到自己原与眼前之人父女情分甚浅,她固然不曾承欢膝下,其人也未曾关爱照拂过她一日。如今不过想求他释疑,却遭遇冷言冷语,相对良久竟连半句安慰之词皆无。心中一片惨伤,站起身匆匆行过礼,强忍鼻中酸楚,快步行出了书房。
天色将晚,廊下华灯初上,周元笙借着月色清辉望见院中侍立诸人面上带着狐疑窃笑,于见到她的一刻兀自难以掩饰,只是停下交头接耳。她不便发作,亦不想在人前失了气度,索性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一双藏于袖中的手却早已颤抖不止。
回到还砚斋,周元笙屏退众人,望着一桌精细菜肴却无半点胃口,歪在软榻之上,只想大哭一场,偏又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到自己金樽玉粒的活了十五载,目下想来真好似一场笑话,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原来说的便是她这般尴尬已极的处境。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彩鸳悄然入内,望了周元笙一道,也不劝她用饭,只将手中一沓子账册奉上,轻声道,“这是彩鸾她娘今儿递进来的,上个月那几处生意的账册,请姑娘过目。另外,这里头还有一桩要紧事,须请姑娘示下。”
周元笙随口道,“什么事,你且说来。”彩鸳垂目一笑,对着那账本努了努嘴,道,“姑娘先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周元笙听她语气便知话中有话,不免疑心起来,接过那账本,粗粗一翻,一张殷红如血的薛涛笺便飘然落于榻边。她忙拈在手里,急问道,“这是什么?谁传递进来的?”
彩鸳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低声道,“姑娘宽心,此事做得极隐秘。这是二爷今早打发心腹小厮送去当铺的,二爷当真聪明得紧,知道姑娘在京里置下了铺子,也知道走这个门路最是稳妥。想来多日不见,二爷也有话要同姑娘说,姑娘先看过,再要发作惩办我们这起子人也不迟。”
周元笙适才一见薛涛笺,已是心跳如擂鼓,此刻渐渐平复下来,想到那彩鸾一家生死皆由自己掌控,也便没什么可畏惧的。何况今日之后,她的名声在京师只怕已被传坏,又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
慢慢展开手中信笺,一抹淡淡迦南香气幽幽传来,正是往昔熟稔又心悦的味道,凝目看去,那纸上字迹依然销金断玉,铿锵卓然:
“季春桃叶渡口别后,流光渐逝,恍惚已至孟夏,虽一城南北,经月不得相闻,不知娣岁月安好,心境安好?
适逢前夕于禁中值夜,月练如华、雍风徐徐,一时贪恋佳景,未忍成眠。独立桐荫之下,忆昔年与娣秉烛月下,赏玩霁色秋光,方知眼前盛境实非心中胜景可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