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不防他又扯到这上头来,偷观其神色,却是一派清松自然,全不复适才的忧愁执迷,心下稍安,缓缓笑道,“你倒是自信的很,怎知一定考得中,一定能入殿试?”
薛峥大笑起来,笑罢言道,“我若连这点能为都没有,何谈日后,何谈许你前景?原来你却连这个都不信我。”
周元笙佯怒道,“又与我何干?是你自己名利心甚重,不必攀扯上我做缘由。”
薛峥不以为忤,淡笑道,“我们这样人家教养出的子弟,若心中连家国抱负都没有,那便只能沦为纨绔。何况我还有着自己的私心,倘或能在殿试博得圣人青眼,我便可向他开口求恳一桩事。我不必说究竟是何事,你心里清楚。”
不是没有一丝感动,可惜现下所有的话不过是一番假设,周元笙低眉莞尔道,“我不清楚,我原本是个傻得不像话的人,猜不透——似你这般才俊心中所想。”
薛峥气极,无语凝噎良久,方无奈叹道,“阿笙,你说反了,你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我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你只是在装傻,从看到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装傻,可惜你太明敏,装傻并不是你擅长之事。”他垂目苦笑两声,接着道,“但我不会怪你。你是女孩子,这些事情原本就不该你去挂怀,更不该你去殚精竭虑,真要那样,就是我的罪过。你只要好生待在周府,等着那个你此刻不信,或者不敢全信的消息就是。我不会问你情不情愿,我只当我们之间早已不言自明。”
话已至此,周元笙自觉无复多言的余地,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他们身边的那些人。说到底,他不会懂得,她看上去得享荣华,安稳惬意,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可有被这世上谁人需要过,被谁人惦念过,如果连生身父母都能将她遗忘,还有什么人会将她奉若至宝?
其后几天里,薛峥白日陪着周元笙吃茶闲谈,作画下棋,晚间便转去船舷另一侧的厢房,且离她距离甚远,虽则船上服侍的诸人皆装作看不见他一般,他仍是恪守着礼仪,如履薄冰。
船行缓慢,可待到第六日一早,便也即将靠岸金陵码头。周元笙换了蜜合色水紬襦裙,沉香色水纬罗缎袄,通身颜色皆算不得富贵喜气,看得彩鸳直嘟嘴道,“姑娘回家是喜事,何必穿戴这么素净,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怕喜欢热闹颜色更多些。”
周元笙一笑道,“既是回家,就该做家常打扮。何况哪里能讨得所有人欢心,我只能顾得上自己的心意罢了。”
待到船靠岸停稳,周元笙也到了不得不和薛峥挥别之时,他眼里缱绻着一抹极是温柔旖旎的眼波,虽是一闪而逝,终是让她的心砰然了一瞬。说了几日的话,到了此时,也唯有彼此互道一声珍重而已。
周元笙下船登岸,只见岸上已停靠了一辆翠盖车,一众丫鬟仆妇雁翅排开,正在此等候她。少顷,便有一位着紫袖袄的中年妇人上前,满面含笑,福身道,“请大姑娘安,太太打发奴婢们前来迎姑娘,姑娘一路辛苦,请上车回府罢。”
周元笙含笑点头,搭着那妇人的手向前行去,忽然心念微动,只觉得身后那绮丽画舫中,正该有一道殷殷望向她的目光,她想忍住不回首,却还是禁不住鬼使神差般回眸探看。脚下猝然顿住,幸而她这一番举动在旁人眼里看去不甚突兀,众人只当她想再看看身后的风光,便也驻足一刻,等候着她。
到底隔得远了,她并未探寻到烟波上的蹁跹身影,只望见身后巍峨磅礴的钟山,在辽远天际和浩淼江水之间绵延起伏,势如蟠龙。
北控大江,南凭聚宝,西接石壁,东傍钟阜,这不是李青莲诗中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中寂寥落寞的金陵,而是国朝最风流繁盛的都城——金陵。
周元笙笑得一笑,无论将来如何,她的故事总会在这座城池中发生。她回转过身,对着那妇人浅浅一笑,便即昂首举步而去。既是注定要留给那人一记背影,她宁愿要留一记从容不迫,昂然自信的背影。
车行大半日,终于转入一条繁华街市,周元笙掀开帷帘一角,只见眼前出现一座恢弘府邸,知道这大约就是襄国公府了。此府邸历时三代,自有一番气度,一眼望去已是浩浩荡荡占了半条街,虽规制不及公主宅邸,可若论气势,和寿阳公主府也不遑多让。
周元笙自大门处下车,由适才那妇人并彩鸳二人一左一右的扶了,越步进得府内,行了一刻才望见垂花门,只见两边游廊上已站了不少丫鬟婆子,身边搀扶她的妇人笑着言道,“姑娘是贵客,太太亲自出来接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