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到头来却白送给了华氏。
她微低头看着手上粉盏,面容安详淡然,手指甲却一下下抠着杯底的铸字。
沈宓还真就是从随从葛州的嘴里知道下晌这事儿,生怕闺女得罪了自己的母亲,回头又落了不是,于是连忙赶过来赔小心。眼下被沈夫人一语噎住,连忙抹汗道:“母亲教诲的是。孩儿也就是顺口问一句。”
心下却愈发不安。他母亲出身北地望族信阳丘家,也不是好相与的,越是如此,他态度越是不由地恭顺。他扫眼看了下屋里,没话找话道:“父亲还不曾回来?”
沈夫人嗯了声,抬眼望着门槛儿外,说道:“程阁老忽然病了,才派了人回来告诉,方才进宫去了,必然得晚些才能回。”
程阁老兼任礼部尚书,原是周高祖南征北战时的谋士,算是周室的心腹重臣,从去年到今年,上了年纪的程阁老告病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沈观裕手头的事务也就直接增多。
沈宓在朝言朝,家宅之事他不在行,对这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却甚敏锐。他略一思考,便就说道:“程阁老如今也有七十高龄了,按这景况下去,只怕告老的日子也不会很远。父亲近日常被皇上传召,到时只怕也有补入内阁的机会。”
沈夫人收回目光,望着指甲下那半杯茶,说道:“不只是你父亲有机会,当年为首查办陈王府的吏部侍郎柳亚泽,机会同样很大。”
士族府上虽然不兴与内眷议政,但沈夫人也是与丈夫一道经历过政治风雨的,而丘家也是中原士族之一,所以沈观裕在朝堂上的事,其实很少瞒着夫人。
沈宓听到“柳亚泽”,眉头皱起来。
二十七年前周高祖与陈王一南一北同时起兵反朝,经历过十四年的战乱,天下终于大定,而率兵打下了四分之三江山的陈王居功甚伟,最后却以“自认有勇无谋”为由让权予周高祖,翌年初周高祖建立大周皇朝,陈王赦封藩王,同年主动上交兵权。
而同年底,陈王因不得旨意而擅闯入京,无视王法,在乾清宫作乱而即时被诛。两日后陈王府上下七百多口全数在擒,陈王妃与王府一众老小齐齐自刎于将月台。
陈王府一夜之间被灭,至今仍能让经历过两朝更迭的人心下不寒而栗,为首弹骇陈王的柳亚泽也因此一跃升为吏部侍郎,陈王府的灭门拉开了清算功臣的序幕,由此开始,接下来八年,至少已经有五个以上的功臣被斩,直到这几年才稍安定些。
个中因由众说纷纭,而柳亚泽过后一路青云,则很能说明周室的心思。
“如果是这个柳亚泽,那眼下之计,咱们不争也好过争了。”沈宓思虑过后,如此说道。
柳亚泽深得帝心,身份微妙的沈家又何苦去与他争这个高低?相反,与他维持和平状态反倒有好处。
“这是后话。”沈夫人抬眼看着儿子,唇角仍然呈现出自然的弯弧,“倒是如今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皇上前日下旨给吏部,说是两京的内务府都要撤几个采办,而这次为首办理这件事的,正是柳亚泽。”
沈宓闻言愣住,他的舅兄华钧成正在内务府任丝库采办,华府难道要有事?
“母亲的意思是……”
沈夫人唇角弯得更冷漠了,“柳亚泽的侄女,前年嫁给了荣国公府的二爷,华氏教女不严,雁姐儿把荣国公府得罪倒也于我们沈家没什么,只是华府这差事,必然是麻烦了。华府这些年也是气数一年不如一年,上交的丝织屡屡让皇上不满,若再加上柳亚泽一番手脚,华府在内务府还有活路?”
沈夫人一番话慢条斯理,沈宓听到这里,却不由冷汗淋漓。
傍晚时分,沈雁正与福娘说着话,青黛进来道:“二爷回来了,刚去过太太处,现正在奶奶那边问起姑娘呢。”
沈雁听得父亲回来,禁不住从炕沿跳下,袖子拂得炕桌上的帐薄也掉下来了。
福娘与青黛相视看了眼,未及说话,沈雁已经自行打帘子出了门去。
沈宓是本朝头批进士,乡试会试名次都在前五,殿试也拿了个一甲第九,只可惜开国之初以沈家为首的那帮士族还处在对朝廷的无声观望之中,所以耽误了两年。
后来沈观裕出山,沈宓与大哥沈宪也皆都入入了仕,前些年本在南直隶六科任给事中,年初任满,则被调回北直隶京师任了户部员外郎。
这也是皇恩浩荡,毕竟是前朝遗臣,若是别的人,可没有这样的好命。所以即使舅兄华钧成十分舍不得妹婿妹妹一家离开金陵,却也无可奈何。皇帝对沈家不算格外恩宠,然类似这样的小恩惠却屡屡有之,这也成为沈家能够与功臣勋贵们平等对话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