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面容平静,生皱手掌却已覆被颤抖起来,合眸压下一席盛怒,如历经万年之久才沉沉斥出一句“老六”,虚态掩不住声里浑厚如铜钟之势。
平怀颢神情些微有变,旋即复又含笑,颔首应声“父皇”,一应一答,闭了眼倒似真能瞧不见这刀光剑影。
“你现下收手,朕尚可念及父子之情,从轻发落。多念念魏氏替你诞下的嫡长子,莫教朕收了皇恩……”
“皇恩?”平怀颢忍不得打断他的话,忽地呲目相对,隔刀剑愤恨望向龙榻,只觉万般可笑,“父皇何曾给过几分皇恩?亦或父皇所谓皇恩,便是将太子所余施舍给儿臣、给诸家皇子?”
“朕素来一视同仁!”宏宣帝提了声,气极低咳,又勉力压了下来,“朕,为人父,对儿女一般爱怜;为人君,对太子与皇子却不可等同。国不容二君,朕要教太子担得住天子之责,也要教旁的皇子堪当一世英臣良将。”
平怀颢闻言愣怔,一时口呐难以回应,仍抑不住心中不甘不平,足下步伐滞了许久,咬牙再退半步。
区区半步,终究逼出宏宣帝末了的全数失望。
平怀瑱垂眉旁听一晌,到此不再等待,抬手勾住床柱一侧沉静高束的拢帐金绳,命道“拿下”,如水床帘随言挑落,轻飘飘挡了宏宣帝眼前的厮杀兵刃。
龙帐外飘忽灯火经刀剑斩如碎絮,戾影照射在墙,伴着间或喷洒的浊血几抹;帐内静谧如初,光与形皆是如旧的明黄金涛,微荡垂帘仿佛只是被风带起一阵细波,不染其外腥臊。
宏宣帝纹丝不动地半敛着双目,神游不知何处去,渐渐地听不清扰耳杂音,只忆起数十年前初化为龙,那时兄友弟恭,登基一事好似并无这般浮夸风波……想着,却又笑了,差点儿忘了自己是如何得自欺欺人——倘若无波,他又何须在称帝之后将同枝兄弟尽遣封地,京中一脉不留,更何须多年来教引着太子万事筹谋,恐他轻信血脉亲伦?
皇家里头哪来那么多祥和太平,父子尚不可尽信,岂可论兄弟。
近廊处传来一声钝响,是窗毁木裂,风啸破入。
护卫中一人杀出一隙独道,未得太子准允擅离养心殿,越窗疾去。
身后容夕提剑拦下血色刀锋,口中“怜华”道不出,眼睁睁见人消失在窗外夜色里,知他所去之处是兵马数重与深渊万丈,亦明白这养心殿内更是千钧一发,便教他是追不得追,留不欲留。
殿中两相势均力敌,而殿外高阶之下,叛军十二枝已合零为整,齐向龙穴逼来,形态已是危机万分。
平怀瑱眉峰紧锁,亦将破窗望在眼里,脑中思绪未乱,仍冷静权衡着利弊优劣。李清珏从未坦言,以至他无从得知怜华与周君玉旧情,不过揣测怜华迫切离殿当是赶往宫外与平非卿军马相会,再领筑梦余人拦截今夜变数。
虽未识破六皇子暗招,但平怀瑱确有戒备——筑梦私兵一分为二,分守宫内宫外,眼下难断胜算,便该动这一步棋了。
殿外重重杂声愈渐压不住胸腔中擂鼓之音,“清珏”二字如雾漫在太子心头,令他忽有一霎弃家国天下,惟愿一人不染烽火,平安顺遂。
平旦将至,远空天外裂出一片似红非红的亮色。
一支骑兵踏马疾驰,为首引军之人铠胄覆面,生冷盔下蓦地眉心蹙拢,神色于不为人知处陡然惊变,勒缰绳止马。身后数十战马蹄下腾起尘埃,而身前官道之央已有兵马相待,列前一人于夜色中遥遥望来,似能透过铁面将他盯得无处遁形。
“怜华……”
时如凝冰不泄,草木无声。
周君玉紧了紧手中长枪,再下一瞬,又风涌云动,杀声震天响……
晨阳乍出第一缕黎明浓重之色,乌云终夜不散,而那该落的浊雨不堪重负自天而降时,竟成了冰冰凉凉的片雪。
今冬的初雪性急,踩着秋末来赴了皇家亲唱的这出宫变。
养心殿外军报频至,不知何时传来一讯,道叛军阻于城外不得入。其后一讯接连一讯,再道有隐军自皇城四方涌来,与内侧平王军马相应,武阳侯一流委困其中,挣脱无路。
蒋常闻讯之际心中生出悲凉一喜,知时机已来,双唇颤抖着迈过几道尸身,至阶前朝天一跪,仰头高呼:“冬雪早至,青天难容……今有逆天而行者,欲弑真龙,谋父位,是故青天难容,青天难容哪!”
惊恐宫人倚柱瑟缩在旁,闻言齐刷刷随之俯叩拜天,口中讷讷祈福,凌乱嗡声似魔咒过窗袭入人耳,令平怀颢面布死灰。
一叛军瞠目扬刀,怒不可遏向蒋常近了几步,利刃于途中险遭拦下,“铿”一声惊起零星寒光。蒋常咬牙闭眼,再睁后身抖不止,冷汗层层地往下滚落,抬首懵懵地望着身旁重将面具覆上之人,不知他何时来到这养心殿外,不禁又喜又忧,颤着声低唤:“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