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他看到了沈绥对迎娶莲婢的坚定决心,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或许是莲婢与沈绥的感情来得太快,进展得太深,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也或许是今日沈绥从李瑾月剑下走出,这件事本身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再有就是,沈绥目前的模样,乍一看他还以为是个女子,实在太过秀丽了,也透着违和感。一切似乎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理所当然,暗中好似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事态的发展。
老宰相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官场浸淫太久,什么事都疑神疑鬼了。于是也就不再去胡思乱想,再看莲婢与沈绥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模样,忽觉自己老不羞了,居然和年轻的小情人同处一地。于是笑着摇摇头,掀开车帘坐了出去,与阿六并排。
“郎主?您怎的出来了?”阿六问道,因为李白也坐在外面,这车辕上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无妨,我就在这坐着。你赶你的车,赶紧去医馆。”张说拍了阿六一下。
阿六忙挥鞭,加快了马车的速度。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走最快的路径赶到了修业坊的那家名叫药王堂的医馆。这家医馆是有名的老字号了,坐馆医师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了,姓赵。因为最善治小儿病,妙手回春,行医数十年来,救下了无数面临夭折危境的孩童,极为受人尊敬,因而洛阳城里人都喊他赵使君子【注】,久而久之,反而没人知道他本名叫什么了。虽善治小儿病,但赵使君子是医道大家,金刃外伤也十分擅长,有传说,他曾替一个不甚被铡刀剁下手指的孩童将手指完好地接了回去,极为神奇。
医馆院门大敞着,卸去门槛,来往自如。素日里便是如此,为的是方便患者进出。因而阿六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院内。立刻便有两名药童迎上前来,看来者这般匆忙,必然是有重症急症患者来了。
马车车门板被完全打开,李白与阿六准备合力将沈绥抬出去,车下,两个药童也等着接病人。可张若菡却紧紧抱着沈绥不放手,他们几个大男子束手无策,总不能对张若菡下手,只能不断规劝。
最后还是张说劝道:
“莲婢,你先放手,让使君子诊治伯昭,再这般下去,伯昭要流血身亡啦!还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张若菡的心弦,她似乎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才放开沈绥。于是沈绥终于被抬下了车,送进了医馆之内。张若菡紧随其后,散乱的发丝,被鲜血染红的湿透白衣,她都不理,只是紧紧跟着沈绥。
沈绥被抬进了往日赵使君子用得诊疗室,将她置于铺着干净整洁的白叠布的高塌之上。赵使君子已经在整料室内做准备了。袖袍已用束绳扎好,避免碍事,蓬松花白的长须也辫成了辫子。双手已经清洁干净,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沈绥一被放下后,就来到了榻边,一旁的药童拿起剪子,当下就要剪开她伤口处的衣物布料。
“住手!”张若菡喊道。
那药童一愣。
张若菡赶上前,一把抓住了白发老者赵使君子的手腕,抿着唇,一双红肿的清眸看进了老者眼底。赵使君子清澈睿智又饱经沧桑的双眸,如渊邃的汪洋一般,瞬间将张若菡卷了进去。但很快,老人眼眸一眨,笑意一闪而过,张若菡就魂归正位。
“小娘子放心,医者,以人为本,其余都不重要。”随即他转过脸来,又对立在门口的张说、李白等人道:
“诊疗室外人不得入内,免得崇邪入侵,感染伤者,都出去。”
人命关天,医者为大,赵使君子发话,在场谁敢不听?于是所有冲进来的人,便全部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在诊疗室外等候,包括张若菡。
治疗开始了,诊疗室内悄无声息。外堂,有药童上茶,但是坐在外堂的几人,默然以对,谁也没有动那茶。他们神情或焦灼、或呆滞、亦或若有所思。焦灼的是张说,他实在担忧沈绥的性命,不仅仅是因为沈绥是目前莲婢后半生唯一的指望,更因为他是真的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爱才之心灼灼;呆滞的是张若菡,素来冰雪聪明又淡泊如水的她,现下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雪白的衣裳沾满了赤红的血,一双清眸几乎要失去往日的光彩,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若有所思的,却是李白,他抱着自己的剑,静静靠在柱边。半晌,他捻了捻胡须,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
使君子,别名:舀求子、史君子、四君子,是一味中药,用来治疗蛔虫病,消减小儿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