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无名之境 烟花令 2886 字 2022-09-04

这难道是……?

“他们……真的把岐舟烧了?”顾长愿心脏怦怦乱跳。

凤柔失了魂似的望着半山的人群,说不出一句话。从岐舟的尸体被选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岐舟会被烧成灰,可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还有上百人围着,伏地叩首,“嗬!嗬!嗬!”地嘶吼,火光越浓,吼声越响。凤柔看不见人脸上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们都紧紧盯着石棺,期盼着山神能收下他们献上的祭品,还给镇上一个晴天。

顾长愿却不这么想,他不信鬼神,只觉得山间漫着森森阴气,就算真有山神,只怕都这股阴气吓跑了。婳娘站在人群中间,镇定地挥舞着牛角杵,半小时前她分明差一点坠下山崖丢了命,而那些跪在她脚边的人,如被猫驱赶的老鼠,抱头乱窜。这种瞬间的平息让顾长愿心惊,像是飓风后海面的风平浪静,而底下潜伏着翻腾的力量。

他忍不住思念起岐舟。

岐舟这小家伙,第一次见面就差点砸破他的脑袋,又仗着手里有弹弓和几分聪明,在雨林里上蹿下跳,跟前跟后,像个牛皮糖,撵都撵不走。但他们一起坠落过谷底,搁大人的世界里,这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他还记得岐舟摇醒他的时候,眼眶都红了。对了,他还叫他‘鸟窝头’,这小子爱给人取外号,边庭是英雄,何一明是吊角眼,他是鸟窝头,他念“鸟窝头”三个字时,腮帮子鼓鼓的,小嘴一噘,就念出来了,好像很得意的样子……顾长愿忍不住勾了一小簇头发,拨弄到眼前细细看着:现在他的头发都长好长了,没时间打理,乱蓬蓬的,如果岐舟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还会叫他鸟窝头么?估计该取新外号了吧?听说那小子还救过边庭,呵,还挺厉害,人小鬼大……

顾长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扯了截南蛇藤捏手上玩,似乎只有这些无聊的动作能纾解心里的烦闷。

“为什么要火祭上说那样的话?”

凤柔没有回头,像被火光吸了魂一般。

“为什么非要知道岐舟是怎么死的?”

凤柔回过头,复杂地望了顾长愿一眼,她眼神翻涌,嘴唇却白得像纸,咬破了都流不出一丝血色,似乎有千百句话想说,又硬生生地咬住了。那一瞬间,顾长愿觉得凤柔心底的情绪比火祭上还要激励十倍、百倍,在她重叠着悲伤与歉意的脸上,写满了倾诉的欲望,可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顾长愿静静等着,风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荡,窥视着两人的表情。顾长愿等了许久,没等来凤柔开口,倒是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红头绿嘴的唐那雀,落在他脚边,似乎找他借一片空地躲雨。顾长愿扭头盯着它,它也不飞走,泰然自若地抖了抖羽毛,嘬落几滴水珠,忽地,啾地叫了一声。

岛上唐那雀多,经常飞进哨所,士兵们也不去驱赶,任它们落在院子里,嚣张地把阳光和空地占为己有,可自从暴雨侵袭,一夜之间天地变了颜色,败絮横流,满目狼藉,哪里还见得着这雀头雀脑的小东西?顾长愿听着这一声“啾”,就像听见岐舟在叫他鸟窝头一样,心一下子就揪紧了,酸得要哭。

岐舟在哨所的时候总是喊着疼,现在应该不疼吧……

雨,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火光渐渐弱了,黑烟也淡了,火祭似乎进入尾声。山路尽头隐隐传来脚步声,顾长愿站起身,看见边庭和孙福运来了。

“高瞻下山弄车去了,我们走,等会儿火祭结束了就不好走了。”

孙福运一见着凤柔,一张脸立马涨成黑紫色,眼睛瞪得鼓鼓的,似乎想要生吞了她。凤柔怯怯地看了一眼孙福运,忽然大叫:“你的手!”

孙福运左手提着枪带,右手却不受控制得痉挛着,得了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顾长愿一想到孙福运抓过巨蟒,连忙问:“你被蛇咬了?”

“没有没有,抓蛇的时候被火烧了几下,烧麻了。”

孙福运摁住颤抖手腕,满不在乎地往手心啐了一口,竟咬了一层烧焦的皮下来。

顾长愿看着就觉得疼,眼前全是血痂:“赶紧走,回哨所包扎。”

边庭牵起顾长愿,他能这么快和孙福运和高瞻汇合全是运气好。婳娘被救上来后,立刻点燃了石棺。见祭品被点燃,镇上的人就像被施了咒了一样,瞬间收起慌乱,怔怔地排成一圈,无论是混乱中扔了火把的、跑丢了鞋的、还是吓哭的了,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眼里只有石棺上的簇簇火光。随着婳娘一声低吟,所有人匍匐在地,双手举过头顶,齐声嘶吼起来,没有人在意躺在石棺前的细瘦男,更没有人顾得上高瞻和孙福运,即使看见他们趁机溜到人群外,也只能偷偷地睨上一眼,又低下头跟着吟唱,为镇子祈福。

高瞻和孙福运没走多久就遇上折回的边庭,三人商量了一番,由高瞻先下山去弄车,孙福运跟着边庭与顾长愿、凤柔汇合。

四人原路返回,走到岔路尽头,边庭忽然拉着顾长愿蹲下来:“等等。”

孙福运和凤柔不明就里,跟着蹲了下来,四人屏息静气,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藤蔓的缝隙,见是祭祀的人回来了。比起上山时的壮观,这时队伍死气沉沉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阴霾,一声不吭,婳娘走在最前,斗篷遮住大半张脸,顾长愿似乎能看见黑布之下苍老枯竭的眼神。岐羽跟在婳娘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回了头,和顾长愿的视线对上了,可等顾长愿细看,岐羽又恭恭敬敬地跟在婳娘身后,宛如斗篷尾端的黑色绣花。

这时候万万不能出去,只好等镇上的人先走远,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算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四人饥肠辘辘,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边庭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了一包泡面,压碎了碾成末,一人抓一把分着吃了,凤柔和孙福运第一次吃到干脆面,像吃了山珍海味一般,越吃越停不下来。

“你怎么还带了吃的?”孙福运问。

“习惯了。”①

“这玩意儿好吃,等我出去了就买他个十箱八箱,天天吃。”

凤柔狐疑地看着孙福运:“你要去哪儿?”

顾长愿和边庭一愣,心照不宣地看向孙福运,孙福运眉头微皱,一抹嘴:“哎哎,什么去哪儿,回镇上呗,还能去哪儿。走走,再不走天黑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孙福运扬起他满是血痂的手掌,抹得嘴边一道道血印,凤柔看得心惊,没再问了,只想早点下山。

等到四人下到山脚,祭祀的队伍已经走远了,边庭带着顾长愿、孙福运和凤柔绕到瞎子河边,老远就看到巨大的直升机停在河畔,搅得河水波浪滔天。他还以为高瞻会开车来,哪里知道高瞻直接把直升机弄来了!四人慌忙不迭地钻进直升机,舱门一关,雨声就听不见了,风声也消失了,四人挤在狭小的机舱里,只听得清沉重的呼吸声。顾长愿身心俱疲,如同狂风肆掠后的一地鸡毛,忍不住看向凤柔——这一天慌乱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