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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人死了会去哪?
人都是有前世的吗?
小时候阿一曾不止一次问过道长这类问题,道长总是沉默片刻,避而不答,转而告诉他,人应该好好活在当下。
殿试那日,今上并未亲临,阿一碾好墨,端坐在大殿角落的一张几案前,铺开纸张正欲提笔。抬头,瞧见空荡的皇帝宝座,那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便漫上心头。
——似乎,他好像知晓坐在那张位子上,视野是如何广阔,百官及万民是如何渺小,权力是如何让人上瘾,又如何使人异化成自己也认不出的模样。
可,他从未坐过那张位子才对。
是梦里坐过,还是前世坐过?孰真孰假?
而又焉知今生,眼下,此刻的他,是否也在梦中?
四周悉悉索索书写的声音使他晃神回到现在,阿一轻轻摇头,提笔重新埋头书案。
考完走出大殿时,重重玉阶之上,洞开的大门正对着青碧无云的天空,人站在高处,似乎连心胸也变得宽广。
他不知别人的感受,只他内心某部分忽然心揪一瞬,疼痛无可消解,本该挺直的脊梁格外虚心地弯了下去,叫他猛地扶住白玉栏。他感到某种重量、某种目光一起压到他头顶,喘不过气,似乎无数人注视着他,众口一词。
他们念着——
暴君!独夫!
你的爱人在你的心上,你便抛弃你的子民,那亡国的乱世由你赐予,你死在马下,为何又要我们与你陪葬?
你爱一个人不完美,你治人也昏庸!千万万惨死的亡魂注视着你,那是你的孽障,前世今生,永世叠加!
来世莫要自哀自怜,哭哭啼啼!因为那是你该得的,你的罪!
他艰难弓起腰,冷汗涔湿长衫,那张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脸惨白失色,耳边还缠绕着那些声音:你的罪,你的罪……
他到底做过什么?他不明白这些幻觉因何而来。
——十七八岁的他,站在别人梦寐以求的殿试的大殿前,本该是书生意气最英雄的时刻,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不是吗?
阿一睁大眼睛,眼睫颤抖着,似在咬牙怒视宫阙之上盘旋的怨灵。
他没罪!他没罪!
他拼命否认,似要将牙也咬碎。
“舟遥兄!舟遥兄!你怎么啦,舟遥兄?!”
眼前似头痛引起的黑团渐渐散去,阿一因愤怒而起伏的胸膛尚未平息,抬起头先望见一张关切焦急的脸。
“郑……道友?”
他脱口而出这名字,眼神迷茫,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孩子,后知后觉起眼下的处境。
郑允珏的脸同样茫然得很:“啥?你叫我啥玩意?”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纤长白皙的脖颈仍低垂着,显出极脆弱的美感来,仅仅片刻他便扬头,声音平和道:“允珏兄。”
“欸。”郑允珏应了一声,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刚叫我啥?道友?是我听错啦?哪个道友?你一夜出家了不成舟遥兄?”
阿一,或者说衣轻飏,在注视完郑允珏那副傻子样后,慢慢笑起来,散散漫漫又亲亲切切地拍拍他脑袋,跟拍西瓜似的。
“你就当我刚魔怔了吧。”
说罢,深深望一眼天空中盘旋的怨灵,兜手向前,不曾留恋地离去。郑允珏在身后,忙不迭“诶诶诶”地跟上。
以前在障里,都是愈陷愈深,渐渐失去自主意识。衣轻飏望着客栈外泛着嫩粉的桃花树,不解,怎么这次倒反过来了?
刚刚那些怨灵,应当是通天神树里关着的那一批。可那一批,不该和齐二世晏轻衣那一世有关才对啊?
哦,对了。衣轻飏悠哉哉给自己倒了杯茶。通天神树这一世,本来他便怀了为昏君那一世赎罪的心思。
这一世的阿一,在接触朝堂乱象后,因缘际会——极可能是因这梁朝皇帝与齐二世的境遇相仿,隐隐触摸到了一部分前世记忆,所以为人处世,总奔着赎罪而来。
通天神树方才大概是想动摇他的心智,借这种赎罪的念头,让他在障中陷得愈深,最好再不得出。
结果,做得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