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兽从深渊里缓缓浮出,来自远古似的低沉吼声,这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更给人一种未知的恐惧。那对巨眼睃着他们,毫无疑问是对着外来者擅闯领地的愤恨。
云倏毫不迟疑,正要出剑,衣轻飏轻轻捏了下他掌心,偏头对他一笑。云倏略有迟疑,还是侧身让位,衣轻飏单手揽着他腰,转换了前后位置。
鲲兽已一头向这两叶小船撞来,它这一头,抵得上一个山头。
染霄子也没愣着,但还是衣轻飏先她一步。单手向巨兽那头拂去,袖口摆动风声,举重若轻间,浮幽之火自湖面升腾。
除云倏外,众人皆是惊诧不已。这是何等诡异的一幕,黑色火焰在水面上燃烧蔓延,比水还像水一样流动。流过小船底,却不曾灼伤小船分毫,它静静流淌的姿态,好像在说它有多么无害。
幽火流动的波光倒映衣轻飏脸庞,眉心红点像跃动的一小撮光焰,照亮那张脸上无法用言语形容出的美,又渐渐随波光远去而沉寂。安静专注的神色,就好像他同浮幽之火一般无害。
云倏一手还按在守一剑上,侧头时恰巧正对着这张脸。
大师兄知道,相信了这副外表的人都是蠢蛋。
就如同比山还高的鲲兽遇上幽火覆盖时,那痛苦惊恐的吼声,听上去引人心惊胆战。那就是轻视或相信这副外表的下场。
没有一丝怜悯。在那恐惧的吼声中,巨兽还是变成了一只小鱼儿,缩到了湖底深处,在察觉到那诡异的火焰没有追上来后,逃得有多快是多快。
衣轻飏这才流露些许笑意,看向另一艘小船上的染霄子师徒。
染霄子浑身一凛,沐青也面色凝重。
他们从未见过衣轻飏使过这招。若有这招,当初天阶大会上他何必还胜得那么艰难?
就这,还想和他公平竞争?梦呢?
“师侄出手,真让我等大开眼界。”染霄子面朝衣轻飏,极有眼色地遥遥一拱手,“师侄平日在人前隐藏实力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和我徒儿都是有眼力见的人,还请师侄不必担心。”
很好,衣轻飏满意一点头,确实很有眼力见。
他这才收了幽火,却没注意到背后染霄子略有深意的目光。
那头吹盏倒是很好奇爹爹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衣轻飏没法跟她细说这火怎么得来的,只将名字和用途认真告诉她了,却把如何得来的给一两句糊弄过去。
云倏眼底划过些悲伤,吹盏却未能察觉得了。
衣轻飏感觉得到,吹盏明明也不记得他家大师兄了,但这丫头好像还是有些怕他,从不敢正眼向大师兄这边瞧过来。
衣轻飏转过头打量自家大师兄究竟有什么地方,叫这么多小孩儿都望而生畏。云倏眼底的悲伤已及时掩盖去,对上衣轻飏打量的目光,询问般挑起半边眉:“怎么?”
衣轻飏打量那么一周。
嗯,面容俊美,眉高目深,还是那么盘靓条顺。
嗯,哪哪看都那么完美,叫人爱都爱不够,怎么还有人怕呢?
——这厮已完全忘记,自己也曾是那群望而生畏的小孩儿之一。
这样的大师兄是自己一个人的。光是想到,衣轻飏就心里美美的,大师兄来问,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矜持模样,咳了咳,伸出手,把大师兄遮住暧昧痕迹的衣领口拢得更严实。
小船在雾中划了许久,终于见到岸。
这是一方小小的岛,碎石滩上寸草不生。走过这片碎石滩,便立有一块高大石碑,写着“通天境”三个大字。
陆地又在此处断绝,架起一座高高的吊桥。吊桥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吊桥口,风极大,众人头发和衣服都吹得乱乱的,可那座看起来就不太牢实的吊桥,却在风中巍然不动,很是诡异。
眼前云遮雾绕间,出现一副幻象。
云雾幻化出一男一女,看不清脸,只勉强勾勒出身姿。看得出来是对夫妻,正抱着怀中婴孩笑哄着。
婴孩蹒跚学步,又渐渐直起腰,越长越高。他读书立业,又娶妻生子,伏在榻边恸哭着,送走老父老母,直到孩子越长越大,自己却背渐渐佝偻,也缓缓老矣。
一个凡人的一生,在幻象中似乎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众人都还没摸透这幻象用意,那一生便随着云雾消散再也抓不住了。
那道进入秘境时出现过的声音,再度在众人识海中响起,像春去秋来的光阴一般,毫无感情——
“人生之境,爱恨情仇。情仇可消,爱恨可解,是为通天。”
“唯有通天者,可入此人生境。”
众人便有些理解,大概是进入真正的通天境之前,必须先经历一番刚才的幻象?通过考验便能入内了?
几人各自听见的又截然不同。
染霄子听见的是:“下界为人,纵有千般情种,唯此一处挂念。可入情境。”
染霄子和沐青同时消失于雾中。
吹盏听见:“草木有灵,却恨人间无情。可入恨境。”
“什么意思?”吹盏对着空气发问,眼前之景却开始消失,“爹爹!”她惊呼一声,眼前却忽然什么人都看不见了。
云倏却听见那道无嗔无喜的声音轻轻一叹:“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若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无仇无恨,本该天然通透,却陷此一处难解。罢了,便先入爱之境吧。”
云倏忙转头看向衣轻飏的方向,那里早已是空空如也。
衣轻飏听见:“既所目皆空,却不堪放下。诸多心魔,便生于此不堪之中。可入仇境。”
衣轻飏这时感受到,空中流动着的,都是些躁动又不甘的怨气。怨气深积,又生出那许多怨灵来。更有一丝怨念,来自于他曾放入通天神树之中的。
那一缕怨念,名为爱别离。
于是陷情,生恨,成仇。
曾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得知自己的人生不过是注定的循环后,明白再如何翻天,也翻不过那铁索一样囚住他手脚的命运,只能如丧家野犬般惶惶于天地间。
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原来,支撑他不甘心不低头,去爱去恨去念的根源,竟是一个仇字?
他又要仇怨谁?
又该仇怨谁呢?
——
终南山上,常年紫烟缭绕的仙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