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
玄知怎会成为昏君……自己的贵妃?
这简直——荒唐!
衣轻飏只觉脑仁疼,瞧见榻上面色苍白、眉间不自觉紧蹙的玄知,又泛起阵阵心疼。他握紧他被子下的手掌,摩挲到熟悉的剑茧,室内闷热,而那手心却冰凉。
炎炎夏日大师兄的手的确常是凉的。但那是内力调节出的温凉,和眼下这久虚之人的体寒,毫无可比性。
衣轻飏低伏男人盖着的被子上,发顶擦过男人下颌,虚压着没落到实处。
殿内一时寂静,无人敢抬头看。唯夏蝉声与烛火噼剥声。
咚咚咚。令衣轻飏心情略缓的,是男人心脏声仍然强劲。衣轻飏虚伏被面上,向前抬起眼皮,男人清浅的呼吸传来,羽毛般撩他眼睫。
除了过低的体温,毫无血色的脸,一切与平常如故。
可衣轻飏心底仍不好受。大师兄在他面前总是顶天立地的形象,万事万物淡然处之,他所拥有的绝对力量,使世间无人无事能轻易拨他心境,乱他神色。
衣轻飏见过那对幽玄双眸低垂时的溺爱、深情,也见过他眼睫轻颤时涌动的情/欲、忍耐,可从未见过那双眸紧闭,再不看他,眉心因忍耐病痛而深蹙。
他摆摆手让太医们下去,垂眸凝望那张脸许久,忽想起件事,命一旁久候无声的内侍:“你去太医院把国……贵妃……”
这词怎么念怎么别扭。
“入宫以来的脉案全部找来,还有朕登基以来的起居注搬来,放外边,朕等会儿看。”
待夤夜时分,许是喝下去的汤药渐渐起了作用,玄知眉头渐渐舒缓,衣轻飏弯腰在他手背上印上一吻,方起身出来,披衣夜读那两摞脉案和起居注。
脉案上最早的记录是在长庆二年九月。记载玄知先是染上风寒,而后寒病加重,竟是渐渐一病不起。
那,玄知入宫该早于长庆二年九月。也就是昏君登基的第二年,就敢掳了国师进宫。
衣轻飏便去翻起居注上。昏君行为荒唐,倒不惧起居舍人们如何写他,他翻到了许多可以佐证的记录。
长庆二年初,帝幸观星台,行年初祭天大典。国师玄知的名字仍在其中。
三月,国师便请辞,欲让位于师弟,云游四海,入深山清修。
这请求并不奇怪。历代国师中,神出鬼没、不受世俗约束者比比皆是,玄知为道门百年难得一遇之奇才,想要修为上更进一步很能理解。皇帝也同意了他请求,之后玄知便再没了记录。
然而四月起居注上便写,皇帝册封了徐家女为贵妃。
徐家女……衣轻飏想到了还没登基前,茶楼上望见的那位徐太傅家的千金。昏君可能借了徐家的名头。
这一月负责记录的起居舍人,看文字是个颇具气性的文人。他笔尖刻薄地写道,徐家女身高八尺,望之不似女流。就差直说皇帝封了个男人了。
之后又含沙射影地写,某地出现天狗食日,天昏地暗,恐怕是上天示警,天子将行阴阳颠倒、藐视天道、罔顾人伦之事。
又忽然从皇帝册封贵妃之事,跳到玄天观闭门谢客,前国师师弟、现玄天观掌门拒受国师之位,文字间暗示的是什么,已昭然若揭了。
烛影跳动下,衣轻飏指节抵着唇陷入沉思。
玄知入宫是在长庆二年四月。仅五月后,一病不起。
那么,是真病,还是假病?
不。以衣轻飏对大师兄的了解,就算有意假病,玄知得的,也只能是真病。
且玄知病中那模样,做不得假。
他能理解玄知做法,同样更能理解昏君做法。毕竟昏君就是他自己。
站在晏轻衣的立场,亲人的死无法挽留,而玄知的辞别,恰是世上他仅可挽留,也能挽留的几样东西之一。哪怕借以世俗权力。
玄知诚然可独自脱身。可走不掉的,是整个玄天观。
——
夜里衣轻飏便歇在侧殿。
侧殿,昏君的一用物品俱全,前几日未批完的几沓折子还搁桌上摞着。衣轻飏等伺候他洗漱的宫人们潮水般退去,随手拣了几封读。
一看便了然为何积压。
全是台谏官们上的书。满篇阴阳不可颠倒、天道不可藐视、人伦岂能罔顾云云。
衣轻飏翻看到最底下的几封。自己还批过一句朱笔,统一的“卿所言甚是”。
……但就是不改是吧?
衣轻飏将折子随意掷回。
枕着手臂躺下,他不自觉望向与后殿仅隔的一面墙壁。昏暗墙面上,树枝蝉影纷乱,像交错的人心、延伸膨胀的欲望,生生不息。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早起时他去了后殿一趟,玄知还在昏睡。下朝后——上朝时不免经历一番台谏官们的唇枪舌战,他轻手轻脚入殿,玄知仍在昏睡。
心不在焉用完午膳,玄知仍紧阖双眼。衣轻飏唤了太医来。满院的太医乌泱泱塞满千寿宫,来了去了,只说贵妃身体如常。
看周围宫人,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贵妃沉睡。
衣轻飏摁住胸膛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平稳地跳动着,偶尔传来清浅的痛感,更多时是酸胀。似乎晏轻衣本人也习惯了如此。
紧张了一夜一日,也局促了一夜一日,不知大师兄醒来自己如何面对。眼下这紧张与局促却都失了对象,跟墙上纷乱树影一般,乱他心神,扰他安眠。
可待他伸手,摸到的只是面墙。再没有别的了。
可又能怪谁呢?
砌这面墙的,也分明是他。
如今长庆六年。他们如此已四年。
午后,衣轻飏索性便留侧殿批折子。
拣出那些谏官们激昂的言辞,阅些实用的。腰背坐酸了,他搁笔抻抻身体,忽听外面兵荒马乱,他心跳陡然加快。
站起身,愣愣的,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幸而有人进殿来禀他:“陛下,贵妃醒了!”
他这才得到理由,整理衣衫,往后殿去。太医几乎常驻千寿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去报信,衣轻飏愣神那一阵,已有几个腿脚便利的年轻太医提着药箱来候。
众人给皇帝行礼。
衣轻飏摆摆手,脸上淡淡辨不出波澜。帘帐后传来几声低咳,男人沙哑的嗓音问宫人,自己睡了几天。
衣轻飏停在帐前。近乡情怯。
“可是……陛下?”男人倚着靠枕,抵唇低咳了几声,凝望帘帐后那道细长人影。
衣轻飏换好神情掀帘,笑问:“可好些了?”
美人的笑脸总归令人心旷神怡。可无人敢直面圣颜,有资格直面的,也难觉心旷神怡。
玄知以一贯的口吻答:“好些了。谢陛下关心。”
客客气气,礼礼貌貌,让人挑不出错处。
衣轻飏未能从他语气中,辨出他们如今是何境地。
玄知正在喝药,将碗放下。侍女躬身退去。衣轻飏榻边坐下,犹豫了下,试探去握他手掌。视线中,玄知眼睑轻颤一下,却未阻止,也不挣脱。
掌心才沾上药碗余温,正要散去,便为衣轻飏掌心温度取代。
玄知没有回应,只垂眸凝视他脸。
他们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衣轻飏带他手掌贴于自己脸侧。不知他们双方在汲取谁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