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清都山山门,抬头第一眼便能望见正对的天尊神像,磅礴宏伟,垂眸众生。
第二眼注意到的,便是山门上那一对对联,据说也是当年祖师玄微留下的手笔——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
衣轻飏觉得这两句甚妙。
于旁人而言,这两句说的是一进道门,便应戒色、戒欲、戒一切妄念之想。于衣轻飏而言,这话不过是时时警醒他这具皮囊是空,这具灵魂也会成空,待到百年以后皆化为一抔黄土,爱恨往事便都消散如烟了。
可今日迈进山门,走过这副对联,衣轻飏却对它视若无睹,沉浸在本该消散的往事之中。
他发觉,他是否对上辈子疏漏了太多细节?以至于到最后活得稀里糊涂,死得也稀里糊涂。
绕过神像时,迎面撞来步九八。他忙不迭拦下衣轻飏道:“九九,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瞎晃呢?我问问你,这是什么时辰了?”
衣轻飏被他点醒,茫然抬头。暮光正从山门映射进来,洋洋洒洒地披映在巨大神像的肩上,万物都在西斜,他的影子投长在石板上,延伸融入神像的倒影中。
“日暮了?”衣轻飏恍然。
步九八重重一拍他肩膀,哀叹:“你才知道呢?大师兄寻你半天了——九九,你现在大难临头,师兄我也保不了你了。”
衣轻飏下意识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往步九八身后一躲,扯着他的袖子说:“掩护我,九八!”
步九八叹气:“掩护不了。你一用阵法回来,大师兄就知道了,他专门让我过来嘱咐你,晚斋不必吃了,直接回云台去。”
衣轻飏想也知道肯定又是“三十遍”,勉强振作精神,往南峰而去,山廊上遇见等待已久的二师姐和叶九七,二人要塞馒头给他垫垫肚子,衣轻飏推拒了。
“不用了,二师姐,我在外面吃了回来的。”
司青岚捏了捏衣轻飏的两边脸颊,拿他无可奈何:“你这孩子,简直成心让我们不省心。消失了整整一天,什么消息都不留,你知道大师兄都急成什么样了吗?”
“他查到你通过阵法去了京城,便让所有在京城附近历练的弟子都去寻你,没寻到你的消息差点就去信让玄天观帮着找人了!他还自己御剑去了京城,绕着北边寻了你几圈呢。”
衣轻飏露出讶然的神色,他真没想过这事这么严重。
“不要觉得你大师兄大惊小怪。”司青岚顿了顿,耸肩,“好吧,其实我们也觉得大师兄大惊小怪了。”
“但他这么担心你,也一定是有理由的。阿一,你以后要再溜出去玩,记着怎么也得给大师兄留封信啊。”
衣轻飏垂头深深反省:“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司青岚轻轻敲了他脑门一记:“行了,这话跟你大师兄保证去吧。”
回到云台,衣轻飏径直去了正堂,没见着人。他微微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绕过屏风,便见大师兄正盘膝坐在后廊上,身边空着一个蒲团,像是留给他的,但衣轻飏不敢坐。
“回来了。”
这话不是问句,云倏背对着他,平铺直叙地说。
衣轻飏摸不清大师兄现在的心情,跪坐在他身后,乖乖点头道:“我回来了,大师兄。”
云倏拍拍身边的蒲团,淡声道:“坐到这边来,让我看得见你。”
此时暮光已越过远处的群山,愈发西斜,月亮从东边慢慢升起。
衣轻飏乖乖坐下,十分乖顺地先行认错道:“大师兄,我已知错,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下回无论去哪儿,我一定记得回来的时间,也一定记得给你留信。”
云倏没有应声,而是侧过头,常年笼罩一层寒雾的不皂色双眸,此刻以一种极其专注的姿态注视他。这给衣轻飏一种错觉,似乎他已经透过他的眼睛,将他这一行带回来的疑问都看破了。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大师兄上辈子是否去过不落渊,这辈子又是否还记得那些前尘往事。可他终究又将这些话咽下去,他察觉到他们二人正在某种状态上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既微妙也危险,如果一旦被打破,他们二人都有预感,某种不可控的情绪便将溃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衣轻飏觉得自己现在便像踩在某条尚可控制的底线上,小心翼翼向外试探。明知不可逾越,却仍想踩过去看看。
因而衣轻飏探过身去,在云倏仍在对着他这张脸出神时,鼻尖几乎贴到了他鼻尖,歪着头问:“大师兄不说话,就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他清晰看见,大师兄幽玄的深瞳在他临近时蓦地放大,倒映他完整的面孔。衣轻飏的气息也不自觉随之停滞,夜风伴随云雾寒气拂过他们的面颊,他们的呼吸伴着风声清浅起来。
不知静默了几息,大师兄忽然伸手,捏住他的鼻尖:“缺了半日的功课,罚抄今日要学的第三洞神经……”
“三十遍?”衣轻飏抢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