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换了身菉竹色的道袍便服,再从大师兄房中临门的墙上顺走一个斗笠帽,慢悠悠走出了山门。
这是清都山上难得幽静的清晨,路上不见任何弟子。
临到山门处,绕过门前磅礴宏伟的无上天尊神像,才撞上步九八坐在门前石阶上,苦恼地往天阶下丢石子。
衣轻飏踩也不踩他,从他身边石阶啪嗒啪嗒走下去。
衣角却被拽住,步九八道:“九九,我可看见你了!大清早你不补觉,弟子服也不穿,这模样是要去山下做贼?”
衣轻飏道:“嗯哪,看破红尘,落草为寇去。劝施主不要拦我。”
步九八晦气地拍拍自己的手:“去去去,我就没奢望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衣轻飏又要走,衣角仍被人从后面拽住。
“您又咋啦?”衣轻飏回头,步九八正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那意思像是在说——我都关心你了,你好意思不关心一下我这个师兄吗?
衣轻飏瘆得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挠挠后脑勺:“哦,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今天没轮到你守山门啊。”
步九八就等他这句话了,深深叹口气:“我正在自省,深刻地自省。我已经没脸见大师兄了。”
听到“大师兄”这三个字被提起,衣轻飏的心像被人猛然往下拽了一下,那股下坠感让他不适地眩晕,又或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使他的脸倏地煞白。
“哦。”衣轻飏往他的肩上重重一拍,“不必太过苦恼,大师兄给你提出那个小目标时,就已经猜到你昨晚上肯定会睡过去了。”
“居然是这样吗……”步九八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双手捂住脸,陷入更深的自闭之中。
衣轻飏往法阵走去,步九八冲他喊道:“喂,九九——记得早点回来啊!你只有半天的假!”
“知道了!”衣轻飏并不回头,举起手挥了挥。
清都山的传送法阵非常之简陋,就画在山门前的菩提树下。奇的是,历经千年风吹雨打也不曾磨损分毫。
据说,是因为这传送阵法是当年清都山祖师玄微神君随手画下的,拥有他老人家的庇佑。而这棵沧桑古老的菩提树也是他当年种下的,距今约千年了。
衣轻飏站在阵法中心,捏诀念咒,符箓从四面悬空而起,飞速旋转。他目光缓缓停在其中一支符箓上,被选中的那一支停留空中,其余全落回地面,重又趴伏阵中如死物。
白光将他霎时笼罩,几息后衣轻飏再睁开眼,自己已站在京城城门不远处。
清都山的传送阵法不止是传送到山下这么简单,还可以去往更远的地方——大概有八方共八个定点。只是这种传送是单方向的,这些定点并没有设法阵,自然不能传送回去。尽管如此,这等规模的传送法阵也是清都山独一家的了。
衣轻飏要去的目的地在极北位置,京城是八个定点里最靠北的地方。
衣轻飏从芦苇丛里颇为狼狈地钻出来,心想这阵法若真是玄微神君画的,那他老人家这定点可真够随意的。
不过,这倒也避免了被来往路人发现。
压了压斗笠,衣轻飏抬头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京城城门,转身向更偏僻的密林间走去。
直到走到林子最深处,头顶枝桠密集得阳光都穿不进来,衣轻飏方才停下脚步,把斗笠往石头上一扔,寻了根地上比较粗的落枝——粗得足够当拐杖用的那种,在石头前边走便画。
他因为体质问题尚未解决,修为始终停留在炼形境,别说御剑飞行了,让剑悬空他都够呛。但他本身就对灵力不怎么感冒,身上自有另一套邪门的修炼功法,他画符箓画阵法可以不用灵力,消耗的都是怨力。
毕竟衣轻飏缺灵力,最不缺的就是怨力。
他的心海,好比是苗疆蛊师养的蛊,一群心魔无时无刻不在里面蹦跶,源源不断滋生出怨气。另外,衣轻飏还有许多怨念被他自己封印在散落各地的上古神器中,这些怨念与他有永远斩不断的一根线牵连,也会无时无刻输送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怨力。
只是这根线虽然可以送来怨力,他却无法反向确定神器的位置。否则,他早就收拾完那些上辈子留下的孽债,四海逍遥去了。
衣轻飏尽量把阵画大,确保一步到位。他难得还记得,自己只有半天的假。
画到后面越发潦草,衣轻飏终于丢下木杖,去石头上捡了斗笠回到阵中。怨力驱使的阵法,自然没有清都山的那个灵力阵干净美观。衣轻飏其实很喜欢干净,但这份喜欢早随着时光流逝,在上辈子的某个年头突然消失了。
他对怨气的厌恶倒是始终如一。
怨力无形无色,但当它成一定规模,比如聚成阵法后,便会显出乌鸦最深的尾羽一样的浓黑色。
罡风过强,衣轻飏用力压住了斗笠。他可不想弄丢大师兄的东西。
几息过后,罡风散去,衣轻飏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浮幽山后,不落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