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有疑虑了,冬天里园子是死的,怎么热闹呢?蚂蚱不跳了,蜻蜓不飞了,连狗也要躲棒子堆里睡觉,可大雪落下来,麻雀就现身,把雪踩出一个一个印子,麻雀不像夏天那样苗条,它们偷吃人的玉米粒,肚子滚圆,还要抖擞羽毛,很有大小姐的派头,园子冬天有麻雀,就不会寂寞了。麻雀不迁徙,不像燕子,所以燕子从不发胖,老是很轻盈,很灵巧的样子。
打理这园子,我跟三哥都是极有经验的。我们在之前的十一年里积攒了这样的经验,八六年我短暂返美处理杂事回来后,就继续照料这园子。除草、施肥,搭架子,我们说园子里只有蔬菜未免单调,便从省城弄来品相好的菊花,种在一角。菊花开时,黄灿灿地攒成球,无比肥硕,人见着了,都说这菊花开得这样好,真好啊,真大啊,月槐树的人也想弄菊花种起来,他们能吃饱饭了,便要美的东西。三哥请人来裁枝,叫他们带家去种。
我跟三哥,一年里总要回来几趟,照料这园子。人见我倆那么起劲弄园子,是有些闲话的,为着我跟三哥没有小孩儿,他们错了,要是我们有小孩儿,就带小孩儿一块儿来照料园子了。马六叔家闺女都生三个小孩儿了,我们一个也没有。人说我俩不是我有病,就是三哥有病,章家祖坟风水不好,二哥就没生出孩子,可大哥好好的,并不能证明章家人有毛病。
然而确确实实,我们跑遍许多医院之后,医生说,三哥是很难有孩子的了。园子里的薄荷没人种,生的到处都是,我跟三哥却无能为力。起先,我不愿认命,我不信三哥这样命苦,他是那样疼爱小孩子的人,养大了我,养过不知父亲是谁人的小娃娃,又承担起水根兄妹俩的学业,可命运叫三哥自己没办法有孩子。
也许是章家基因的问题,也许是那些年三哥的身体曾数度岌岌可危,再也许并没任何缘故,仅仅是不能,这个命,正巧落在三哥头上。那时,三哥早着手修章家家谱一事,章家本来是有家谱的,一代又一代,祖先的名字在火里永逝,这曾令幼年的他格外痛心。他拜访月槐树里年纪大的长辈,人太老了,再努力想,也只是能记到他哒哒往上两三代人。可等这老朽的生命去了,那连这两三代,也无人知晓了。三哥这样热心修家谱,在年关大哥一家返乡时说起,大哥的几个女儿,并没什么兴趣,她们对祖先,故土,已经觉得那样远了,因她们父亲的缘故,才踏上月槐树的土地。等她们的父亲过世,这月槐树,便再也跟她们没了瓜葛,记忆是父亲的,乡愁是父亲的,她们是新一代新加坡人。我看出三哥的寥落,便是此刻,他得知自己无法生育的现实,修家谱,似乎更无施行的必要了。我鼓励三哥,仍将这件事做下去,他眼睛里的隐痛,也只是闪烁了一下,便再也寻觅不到了,他这个人,是最能承受痛苦的。我不死心,同他一块去新加坡,去美国,我们最终回到中国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三哥因这件事,好似不能面对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他父母兄长早逝,只剩一个大哥,定居海外。我想着上天怎么就这样残忍,不肯给三哥血肉至亲,不肯叫他多得些生活的欢乐。院子里,六叔种与我们的石榴树,年年冒新芽,开新花,那花红得似火,也红得寂寞了。
我擦干眼泪,抱着他说这也不怕的,往年,不也就我们两个一块儿过日子的么?那时我才几岁,他也就半大少年,如今我们两个早都成人,又有何惧?
我们仍旧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园子。三哥工作繁琐,我生意忙碌,却仍喜爱回月槐树照料园子,为出行方便,我学会开车,买了辆桑塔纳,一路载他倒也十分快意。月槐树九十年代依旧多是自行车出行,远了便坐汽车。人见我的车子,都要站路旁看,嘴里说着挣再多钱无儿无女也无用的话,我自己无所谓,怕这话伤三哥的心,他这半生吃苦太多,极为不易,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流言中伤。三哥却是一如既往平静耐心,与故土的人打交道,从不动情绪。他热爱土地,不辞劳苦,有时下乡路途遥远,我便开车送他,同他一块儿在乡镇吃住,有时烈日炎炎,有时冰天雪地,最危险的那回,是九二年的夏天,因发大水,差点叫水冲走,幸亏我跟三哥都精通水性,一身黄泥爬上岸,狼狈不堪,两两对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生性要强,总不甘落后于人,生意场上人心诡谲,我有时难免失之于性急,做事激进。三哥对我做任何事,总是大力支持,他爱同我开玩笑了,叫我黎总,说我是实业家,却也在我处事不当的时候给予规劝,指正,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三哥在,我性情却收敛许多,我少年时视他作父母,兄长,爱人,其实还应加上良师益友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