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太难受了,神思恍惚地下了车,到宿舍睡了两天。外头下着雨,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看着总像黄昏,他醒过来时迷糊了一会儿,感觉特别空虚,孤独,好像一个人身处茫茫小岛,淫雨霏霏,谁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谁,天地空旷,就自己一个人。外头传来其他住户的说话声,有人敲门:“小章在不在家?你大哥来了!”
章望生便下了床,开灯,开门,大哥章望海打着伞,肩头都叫雨潲湿了。他进屋收了伞,说:“我到单位找你,说你请假了,怎么大白天在家睡觉?”
章望生神情有些憔悴,叫大哥进来换件衣裳。
“生病了?”章望海摸摸他额头,跟看儿子似的,又找出温度计叫他量量体温。
章望海在省城办厂,搞橡胶轮胎什么的,时常要回国,他一来,就跟章望生住一块儿,兄弟俩说话,到园子里摘菜、做饭,反正是有说不完的话。
章望生说:“不太得劲,休息休息就好了。”
章望海就换了雨鞋,到园子里薅青菜,准备下面条。章望生坐床边,有点木然,他透过窗子见大哥弯腰摘菜,直起腰时没怎么站稳,往后陷了一脚,他就又想起了第一回 见他的心情。
大哥跟他,是七八年冬天重逢的。那会儿,章望海西装革履,拎着一个皮箱走到公社的月槐树下,打听章家,社员们没见过这么光鲜的人,都在路边看,章望海人已中年,乡音未改,一听人说话的口音,眼泪就掉了,拿出巧克力糖果发给围观的小孩儿。社员们问他是不是□□来的,他说不是,他从新加坡来,社员们就哦哦,新加坡是哪几个字都不晓得,大约不是哪个公社的名字。
后来,他还是被人带到了章家,人一路走,一路告诉他,章家几乎没人了,只剩个章望生,刚摘帽。章望海问什么是摘帽,社员说,摘他□□的帽子呐。
章望海跟着大伯去上海念书时,老二还没出生,等到彻底离开大陆那年,章望潮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当大哥的,抱过他,在章家花园里,姆妈给他换新做的小虎头鞋,刺绣特别精美。
那个穿虎头鞋的小弟,跟娘,还有哒哒,都不在了。章望海不晓得三弟,也不晓得小住儿,他到了章家,说这不是我家。社员说,怎么不是了,这就是章望生的家啊。他记忆里的家,是个大园子。
草泥房子里点着个油灯,油灯下,躺着个形销骨立的章望生,马六叔刚喂他米糊糊走人。章望海对着黑窟窿一样的堂屋,问是望生吗?
章望生没见过大哥,他的亲人,一个一个慢慢凋零了,他一个人躺床上,一双悒郁的眼,骨枯髓尽了。
兄弟俩相认,都哭得厉害,章望生压根没见过大哥,可他晓得,这就是大哥,他还有亲人,大哥一回来,他章望生就不是个孤魂野鬼了,有人会爱他,疼他,这是血脉,割舍不掉的。
章望生那时病得很重,月槐树都传他要走章望潮的老路,他自己有所听闻,不觉恐惧,他已经不惧怕死亡了,要是能见到双亲还有二哥,死了就死了吧,他再也不孤单了,他要见亲人了。章家再没有活着的人,要从月槐树彻底消失了,没人记得,成了旁人家嘴里的旁人家的死人,连个清明祭拜的都没有,长满野草,人打坟旁过,都不晓得埋的谁。这也算不得什么,无名的凡人,都是这样的结局,白骨的爱恨悲欢就永远埋葬了。
可谁能想到,大哥居然还活着,他早死在月槐树乡民的苦中。他打新加坡来,早年跟着大伯下南洋,吃过苦,又发了财。他同大伯无时无刻不想着古旧的北中国,北中国上的月槐树,可时局太混乱了,乱得像南洋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他们的故乡可没这样多的雨水,马来是潮湿的,他们后来又成了新加坡人。大伯临死前,说你要是能回家去,给我带一抔土过来,我也就知足啦。章望海说能的能的,咱们肯定都能回家的。大伯提着最后口气,唱歌谣: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
他唱完,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就死了。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他哭得跟小孩呢,少小离家老大回,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穿虎头鞋的二弟,就挨着哒哒跟娘,他的心,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
章家挤满了人,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他的头发打了油,梳得真气派!他的大衣、围巾、锃亮的皮鞋,啧啧,太气派了!社员们特别热情,特别殷勤,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