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很讲究地喝起蘑菇汤,说:“老熟人,正巧碰见了就吃个饭。”
章望生是非常谦和的,他话不多,学生瞧见他的公文包,问他是不是在农学委工作。
几个学生挺热情,很乐意跟陌生人交谈,他们一直不停问,章望生便很平静地说了自己的事情。
南北慢条斯理吃东西,早不需要狼吞虎咽了,她变得很从容,食物不再是充饥的东西,而是要充分品尝,味蕾需要仔细感受。
她晓得了他现在在省城工作,农业部门。章望生一开始是在县气象局,七七、七八年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没能参加高考。不过,七八年年底县里一些部门急需相关人才,在社会上招聘,组织了一场考试,他考到了气象局,后来,几经借调,最终在省城落脚,在经济小组研究起农村改革。
当然,她也不懂这个农村改革是改什么,笼统听人说乡下弄了包产到户,早该这样的,南北想道。她也不晓得,章望生这些年,经常外出,跟着一群人跑到安徽几个包产到户的发源地,白天走访村民、干部,晚上点灯写材料,一夜不睡,写调查报告不是想象出来的,要实际去走走,看看,一切都得是真实的。他们回到本省来,又考察起自己很熟悉的公社,章望生在省城里当了大官,这是月槐树社员们最爱传的话,他哪里是什么官,也跟人说不清楚。李大成开始巴结他,运动结束了,李大成这样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新政策的积极拥护者,他们是变色龙,永远能跟上时代的发展。章望生对他很厌恶,避免接触,他来月槐树附近几个公社做调研,都是非常低调的。
“来,我们敬章望生同志,虽然学历低,但是一心扑在老百姓身上,非常伟大。”南北举起酒杯,人都当她是真心的,笑着跟上,她却没喝,“俄国只有一位梅什金公爵,可咱们却到处是公爵,眼前的同志,就是一位公爵。”
南北挖苦他,学生们没听出来,忙着敬酒。
章望生跟学生们道了谢,人家敬他,他客客气气回酒,说:“言重了,我不是什么公爵,只是一个普通的农业工作者。”他语气特别平和,一点也不像吃过许多苦的人,他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从不跟人聊过去。没有人再批|斗他,也不用一遍遍写认罪反思的材料,他能看书、工作,一个人很安然地做点事,这就够了。
他习惯了独居,一个人伏案忙到很久,桌边放着一杯热茶,一叠花生米,窗户底下就是架着的黄瓜、豆角,省机关职工大院里种满了菜,他还栽上月季,学了点园丁的手艺,翻土、分株、嫁接,一棵上头开几种颜色,花朵肥大,院里的人都非常喜爱。章望生这人话很少,也没见家眷,人一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就婉拒了,完全不想打破一个人清净生活的状态。
“可公爵毕竟很虚伪,大家日常中应该避免跟这种看起来是个好人的人,”南北站起来,她走到章望生身后,手搭在他椅背上,“打交道,他这样的人,最具有迷惑性,谁沾上他谁倒霉,别看他和和气气哪天捅你一刀,你都没一丁点防备,你血都要淌干了,人还一脸无辜,继续当好人,谁也识破不了,指不定旁人背后还要说你没良心是个白眼狼。”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南北突然这要干什么,她显得特别高傲,特别不屑。
章望生坐那不动,他不说话。
南北的手挪到他肩上,他像是颤动了一下,她笑眯眯告诉大家:“今天请咱们吃饭的章望生同志,别看只念过两年高中,想要骗在座的诸位,容易得很,你们是不是觉得他人看起来不错?可他这个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谁信谁就是个蠢货。我跟他很多年没见了,他有家室的,还来找我吃饭,装文化人,装大款,你们问他话时我心里早吐八百遍了。”她哈哈大笑,惹得周围顾客都往这瞧了。
大伙尴尬不已,事情一下搞成这样,坐是没法坐了,陆续站起来,叫南北跟他们一块儿走。她没走,章望生抬眼看看她,去把账结了。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他下了台阶,转身跟她说:
“我今天冒昧了,不晓得你心里还这么厌烦。”
南北冷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章望生,你又老又穷,今天非得跑我跟前装,我本来懒得搭理你这种人,可都到这份上了,我不陪你演一场你该多失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