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还是说好,她那样子,看起来就跟章望生要出门去趟供销社似的,这搞得章望生也闹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只能像当妈的一样,想起什么,交代什么。
章望生到底还是去县城里念高中了,入学有个考核,他通过了。高中复课,人们猜风向是不是要变,学校挺重视的,配了老师,还有桌椅板凳教材教具,一切都弄得很正规。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章望生这样大点的有,正好的有,比他还大的也有,有人跟他一样,带着干粮从几十里外的公社,来念书。
城里是新奇的,老师们从繁重的改造中解脱出来,重新走上讲台,心情很好,也感染着学生。章望生在这里碰到了邢梦鱼,冬天住院,他得到过邢梦鱼的帮助。
住院时,他在病痛中,都不太清楚她名字是哪几个字,现在重逢,两人都很高兴,章望生问她名字是不是出自黄庭坚的诗,邢梦鱼是个一笑就露酒窝的美丽少女,她很佩服章望生知晓这个典故。
两人年岁一样,同样因时局耽误高中学业。
大概整整一个月,章望生都处在重置校园的愉快和饥渴之中,老师们很好,时常与他们谈心,尤其是语文老师讲起古典文学,慷慨激昂。章望生对每一门功课都非常喜爱,自学和老师教授,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他跟邢梦鱼很能谈的来,他不爱说话,但邢梦鱼知识面很广,开朗热情,会调动人交流的渴望,大家猜测她的家庭出身不一般。
天地猛得开阔起来,章望生内心深处非常悸动,老师们丰富的学识,刺激着他,他对南北的担忧和想念,也被新环境稀释。他给南北写了信,不晓得她收到没有。
南北起先住在小王寨,她又见到了凤芝。
凤芝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她老得很快,那个面容完全就是个憔悴的操劳的乡下妇人的模样,南北觉得陌生,拘谨,凤芝见她也是,她很高兴地拉着南北的手,说她长这么高了。
小孩在地上乱爬,一会儿哭,一会闹着吃奶,凤芝疲惫地把衣襟撩开,露出下垂的□□。
南北看得心里别扭,她只能说:“嫂子,我帮你烧饭吧。”
南北觉得孤单,特别孤单,对于章望生去外求学,她很不舍,却不得不让他去,三哥喜欢念书,念书是三哥最大的心愿。
到小王寨后,她每天晚上都流眼泪,有时对着漆黑的窗子,有时对着皎洁的明月。她在凤芝的家里,像个客人,到人家里做客就要有眼色,看主人的眼色。她很快察觉出,凤芝的男人,那个又老又黑的中年男人,不欢迎她,总是阴沉沉盯她看几眼,不说话,却叫人难受。
她非常不理解,凤芝有过二哥那样的丈夫,是怎么忍受现在这个人的?这人不刷牙,不认得字,饭桌上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开口,说的也是牛啊鸡啊怎么的,要么就是庄稼。
“南北,吃肉,来,”凤芝给她夹肉,肉是难得的,“肥的香,别不好意思就当是自个家。”
旁边几个孩子,你搡我,我搡你,叫唤着也要吃,伸手把南北碗里的抓了去。凤芝啪一声打了小孩手背,小孩的哭声尖锐响起,男人说:
“他要吃,给他吃就是的。”
南北非常尴尬,她过去抱最小的男孩:“不哭不哭,姐的给你。”小子反手推她一把,一手的油印子按南北衣服上,叫着让她滚。
凤芝把孩子提溜起来,放到门口,严厉喝他:“今个儿不许吃了!”
男人便也出去,少有地跟凤芝争执起来,隔壁院子,一墙之邻,住着凤芝的公婆,婆婆过来问了话,说为着一个外人值当着么,便把小子领自家去吃。
凤芝一转身,瞧见南北,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凤芝过来搂她肩膀:“南北,别搭理你小弟,他皮着呢,咱们坐下好好吃饭。”
南北觉得坐不下去。
她带着馍馍咸菜,晌午就在学校吃,下午下了学,走很久很远的路回到小王寨。
三哥什么时候回来?南北想到他,走在下学的路上都要哭,她淌着眼泪,对他一无所知,不晓得他在县城里到底怎么样了。她绝不轻易叫人看见她的眼泪,只能风瞧见,庄稼瞧见,掠过的飞鸟瞧见。
冯长庚发现她在学校郁郁寡欢,几次跟她搭话,她都很傲气,例外的情况,无非是两人拼着做几何题才会有交集,会吵架。
除了冯长庚,慢慢有更多的男同学,喜欢找她说话,她心情好时,使唤别人做这个做那个,心情不好时,谁也不理。
她回到小王寨,在凤芝忙时,会帮着带那个最小的小子,小孩子整天鼻涕糊一身,弄不干净,就爱在地上乱爬。农忙假不上课,南北在井边给他洗,他乱跑,一不留神跌了,头上划出个大口子,口子很深,哗哗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