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她能原谅他的自私,与压抑到极致却日益炽盛、早已被妄欲逼上歧途的非分之想。
谢昶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我们从来都不是嫡亲的兄妹。”
旁人说得再真,都不敌他这一句来得剜心刺骨。
她仍是茫然的模样,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些眩晕,浑身血液在一瞬间凝固,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淌成河。
仿佛粘连骨头的皮肉被一点点地抽开、脱离,活了十几年的信念一朝崩塌,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就这么没有了,哥哥再也不是她的了。
过往种种恍若皮影戏般在脑海中快放,幼时百般任性,胡作非为,全赖自己有个哥哥,就算将天捅出个窟窿来,都有人帮她顶着,后来她被哥哥找回来,他成了天底下头一等的权臣,对她千般维护,舍不得外人动她一根指头……
从前每一次的回忆都觉得无比真实,可此刻一切都模糊了,前半生像一场抓不住的梦,她连自己模样都看不清了。
她不是谢昶的妹妹,那她是谁?
心底涌上从未有过的悲凉,恍惚间又回到在琼园失去记忆的日子,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自己,好像世间平白无故多了个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举目无亲,无人可依。
谢昶心如泣血般的疼,他暗暗咬牙,掰过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一点点将她眼里的泪拭去,好让她看清自己:“阿朝你听着,爹娘还是你的爹娘,哥哥才是那个外人。”
“什么……”
太多的信息撕开心脏残忍地朝里面灌输,阿朝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谢昶认真地看着她:“你没听错,你是正正经经的南浔谢家出身,爷爷是南浔书院的山长,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你是你阿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可我不是……我才是流落街头,被你爹捡回去的孩子。”
阿朝脑海中又是一阵轰鸣,她是爹娘亲生,哥哥才是捡来的孩子?
可从她有记忆开始,哥哥就在他们家了,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左邻右舍一口一句“你们家阿昶”,她从小到大,这声“哥哥”叫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声……哥哥怎会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
谢昶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指,慢慢往他手腕的旧伤游移,“你不是早就想知道,我手腕是如何伤的么?”
阿朝的指尖触碰到那处温热的伤疤,不由得有些战栗。
“教你写字的那日,我没有骗你,这双手的确是被人挑断了手筋,”他神态自若地揭开曾经的伤疤,甚至唇边还带着三分笑意,哪怕掌中的少女身体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被你爹捡到的那日,我几乎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双手手筋尽断,浑身上下皆是被烈马拖行的伤口,七根骨头被生生敲断,对了,还有嗓子,你不是还好奇我的嗓音为何会变成这样吗?因为被人逼着吞过炭,喉咙炙伤了……”
那些曾经鲜血淋漓的伤,撕心裂肺的痛与恨,无数个日夜里压抑又无能的黑暗,这么多年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如今竟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说来也是可笑,堂堂内阁首辅,人前风光无限、生杀予夺,人后却只能卑微地,想让她可怜可怜自己。
阿朝已经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了,指尖凹凸的触感在这些血淋淋的字眼里愈显真实,每一寸不平衡的皮肉都是对他方才所有描述的残酷证明。
手腕的伤尽管已经很淡了,可在幼时的小阿朝眼里,这两道伤疤比她的手掌还宽,怎么看都是触目惊心。
那时候她总在想,哥哥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如此严于律己之人,自然不会像同镇的孩童般到处掐架,可这些伤又是怎么来的呢?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可这些残忍的答案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这些伤,以往他从不让她多瞧,更不可能给她像这样细细地摩挲,阿朝沿着伤口一遍遍地抚摸,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先前心下的茫然与悲凉慢慢地驱散了,取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沁入骨髓的疼痛,这种疼痛将方才所有隐而未发的情绪烧得沸腾起来,快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灼穿。
“好在我命不该绝,遇上了你爹,也好在你爹总是一些富有挑战性的伤病充满兴趣,旁人不能治的他能,旁人不敢治的他敢,我在医馆整整三个月,接上断骨、缝了手筋,伤情一天天地好转。好在,你出生时看到的哥哥,终于不再是从前那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了。”
谢昶深深地看着她,唇边依旧笑意不减,可越是如此,阿朝的心就越疼,哭到最后几乎失了声,根本喘不过气来。
“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你出生那一年,险些从摇床上滚下来,我冲上去接住了你,那是我手伤后第一次触碰到温暖柔软的生命。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是我生不如死、不见天日的前半生的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