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谢良良心未泯,不是俞木古道?热肠,不是赵夫人心怀恻隐……这一信一册如何能保到现在,更罔论递到帝王手上。
俞木叩完头后,头抵着地面,始终没起身。还是老俞在顾长雪的示意下上前安抚了好一会,俞木才缓缓放松背脊,站起身之后,继续固执地直勾勾盯着顾长雪。
他是个?实诚的人,叩头时力度半点?没打折扣,额角磕上碎石,撞出了血。老俞心疼地替儿子擦拭伤口,生怕力道大了儿子会痛,可俞木全程一直没眨眼,也没动?。
能告上御状,他比那些无声?无息死在江南百官手中的可怜人要幸运万倍。
那些人的尸骨还埋在江南的土地下腐烂,谢兄拿命保下的罪证还没求得一个?结果,他进?未能为万般不平之事求得一个?公道?,退未能完成?友人性命之所托,怎能放松?
“……”顾长雪在俞木执拗的注视下抿住了唇。
他在现世?时其实也常面对与?此相同的殷切目光,对方所求也总是人命攸关。照理来说,他早该习惯,但事实上每一回他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总觉得不论是安慰还是许诺,都嫌太轻。
顾长雪遇惯了这种情况,知?晓自己?憋不出什?么漂亮话,索性直接垂下眸,展开谢良的信。
司冰河从车辇上一跃而下,走近时惑然看到那封“信”在顾长雪手中越展越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竟是一张作画用的纸。
提笔人显然没打算让家人也牵扯进?这趟浑水,所以出门?时用的是作画为借口,留信时自然也只能用出门?所带的画纸。
大抵是落笔时心绪难宁,谢良隽永的字体有?些潦草,言语不甚有?条理。偶有?出错时,草草涂黑便又续着往下写:
【俞弟:
展信佳。
先前我往西北寄了封信,说自己?遇上了杀身之祸。依你的性格,想?必在我落笔写这封信时,应当?已经在赶来江南的路上了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贸然将你卷入这场祸端,还请俞弟见谅。实在是身边同僚无人可托,家中又只有?娘子可堪信任,我总不能把这事压在她一个?妇道?人家身上……且同你说句可能会招你嫂嫂不快的大实话,你嫂嫂性子急,身子虚,寻常小事都能闹得她心力憔悴,动?不动?就大病一场,我实在不敢、也不舍得叫她扛起这等祸事。】
谢良在这段下涂黑了一大片,又晕了好几片墨迹,看得出提笔前矛盾犹豫许久。最终再落笔时,直接说起了正事。
【俞弟应该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自己?是个?户籍官。
我这人有?个?怪毛病,每每整理完一个?地方的户籍卷宗,总要去那儿再逛一圈。有?时候是看看那里的人,有?时候是认认那里的景。逛完这么一遭,我才觉得这地儿归档完成?了,隔日再去上工时,我才安心地能把这地方的户籍卷宗收纳起来,转去整理下一个?地方的户籍卷宗。
就因为这毛病,前些年我发现了一件叫我毛骨悚然的事儿。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回我给一个?叫做“蕉鹿”的村子归完档,本想?去那村子外围逛逛,结果到了那地方,却发觉村里半点?没有?人声?动?静,连鸡鸣狗吠声?也没有?。
我被吓得够呛,但那会儿还是正午时分,我多少还能提起些胆子。我便进?村看了一圈,这才发觉,这地儿不是没人没牲畜,而是都死绝了。
一整个?村子啊,都死绝了,我连蝉鸣声?都没听见,你说吓不吓人?
我当?时人都怔住了,浑浑噩噩回了家,连睡了两天两夜,甚至没有?告假。等第三天稍稍缓过来时,我又想?,这是不是我做的一场噩梦?
我抱着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熬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着实熬不住了,便跑去城东庙里求了符,趁着休沐,又去了趟蕉鹿村。
说出来也不怕俞弟你笑话,我这人虽然嘴上总说鬼神乃是无稽之谈,但真碰上这种事,心里还是怕的。所以那天我特地又等到了正午才出发,抵达蕉鹿村时,村里人来人往,耕种的、盥衣的……好像之前我遇到的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我多希望这真是梦啊,可我知?道?,不是。
我在那些本该陌生?的面孔里辨认出了好几张熟悉的,正是我每日清晨去官府时,总会在集市上瞅见的乞丐。他们剃了须,浑身都拾掇得干干净净,乍一看跟以前截然不同,可我这人记面孔特别牢,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是谁。
怎么会这样?
我站在篱笆外,手脚都凉了。更让我发寒的是,这些村人的人数恰好与?我才整理好的蕉鹿村户籍卷宗上记录的人数半点?不差。
男三十五人,女?三十三人,其中老人共九名,幼童十八名。
怎么会如此恰巧?
我在篱笆外站了许久,直到有?“村民”看过来,端着笑来打招呼,我才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想?起自己?以往归档后,总会将卷宗拿给冯大人过目,而我因为受惊没去供职的那几天,也是冯大人心善,替我打理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