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谙麻木地转了转眼珠,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才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几乎可以用骇人来形容的尸体。他声音哑得厉害,好像一把丝弦崩断的坏琴:“这件事情……徐相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臣也是今日早上刚得知。季统领是被什么人所害,有头绪了吗?”
“今早?”萧谙将头半扭过来,身子却是未动,徐京墨站在他身后,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他见到萧谙的双眼烧得通红,泡在一汪血色之中,好似是已经哭过一般,不由心间一紧,“那昨夜,丞相肩伤是如何来的?”
徐京墨缓慢地眨了两下眼,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萧谙是什么意思。一瞬间,他觉得血液都好似被冻住了,成了万千冰凌扎在他身体的每一处。
“陛下,怀疑臣?”他嘴角抽搐了两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来,可最终他没能笑出来。
萧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往后退了一步,随着脚步挪移,萧谙原本所站的地方露了出来,那块青石板上有着几道凌乱的血痕,须得凑近仔细辨认。徐京墨看了一会儿,才勉强看出,那是一个……“徐”字。
“朕怀疑你,不该吗?”萧谙语气平淡无奇,却宛如一把利剑,轻而易举就穿入面前人的胸膛,“毕竟徐相又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了。”
徐京墨知道萧谙说的是哪一件事。
在萧谙十五岁那年,曾有个胆大包天的宫女在燃香里加了些助兴的东西,试图趁萧谙睡梦之际偷偷爬上龙床,成为皇帝的第一个女人,要借此一夜飞上枝头变凤凰……此事当然是没有成功,萧谙将宫女踹下床后,独自熬了一夜。徐京墨听了这个消息,当即就进宫将那宫女抓了起来,命人扒了面皮,而后将她尸体拖出去喂给野狗,以此震慑宫中企图媚上惑主的人。
“臣与季珩是有私怨在先,可若说是臣用这种手段私下泄愤虐杀,简直是无稽之谈。”
徐京墨负手而立,大风扬起,吹得他衣袂纷飞,身影清寂。他冷冷睨着皇帝,神情倨傲,肆然讽道:“我徐京墨若想要一个人的命,还需如此大费周章?”
“这么说,丞相是不认此事了。”皇帝的声音在发抖。
萧谙唇瓣苍白地抿着,下颚紧绷,似乎是在竭力隐忍着情绪,过了许久,他才走到了徐京墨面前,抬手用力地捏住了徐京墨的左肩。
那处昨夜才清理上过药的伤口,被这样用力压着难免崩裂,徐京墨痛得面色发白,却连一声喘息都没有,也没有挣动,只静静任由这人按着。他神色淡淡,语气平缓,任谁也听不出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臣只想问陛下,明明昨夜臣也受袭,陛下为何一定认定杀了季珩的是臣?陛下不经查证,不寻真凶,仅凭一个谁都可以伪造的字就如此武断,认定臣是凶手……皆因陛下从来不曾信过臣,对吗?”
萧谙神色有片刻的崩裂,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向上轻轻抬起,点了点伤口上一寸的位置,“这里,昨夜有个印子……朕当时觉得很眼熟,想了很久,才记起一件事。”
说到这里,萧谙喉间发出一种近似悲咽的声音,他道:“季珩夺得武科状元后,朕曾予他了一些贺礼,其中,有一支雕着海东青的金簪。”
撕裂的痛处从肩膀传来,徐京墨感觉得到,他肩上缠着的布带被血浸透了。
他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来,对上萧谙痛苦的眼神,听着那人沉声质问:“这支海东青的簪子,是朕特意命人仿制先帝的画作所制,羽翅的雕法特别,天下再难寻到第二支……你这招苦肉计玩得高明,连朕都要被瞒过去了!杜撰出一个刺客,实则是在宫中谋杀羽林军统领,这般肆意妄为之事,好像确实也只有徐相做得到了。”
“若是臣说季珩之死非臣所为……”徐京墨盯着萧谙,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迟疑或是不忍,“陛下信吗?”
萧谙一顿,接着,他很轻地摇了头。
果然。
徐京墨轻轻阖眼,掩住里面狼狈不堪的黯然和哀痛,他的回答很平静,也很克制:“那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徐京墨闭上眼,清楚地听到胸膛里那点灰烬扬尽的动静。
无人知晓处,静静地,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哀泣。
萧谙不信他,从很久之前便不信。两人相识的这些年里,萧谙猜疑他、防备他、忌惮他,甚至是用一副纯良无害的面孔讨好他,却大概从来未有过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
萧谙大抵还是不懂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便是无论对方给的是蜜糖还是毒药,都甘之如饴地服下……又怎么舍得不信他?
这些年只要萧谙与他说,他便信,那并非是他愚钝痴傻,只是爱之一字遮在眼前,掩住双耳,使他不愿将事事都看得那样分明,更不愿时时都猜疑那份心意。
他过去曾想,作为一个帝王,萧谙似乎将情义看得太重,可他今日才想通,皇帝不过是看似有情却无情,就如同头狼一般,时刻窥伺四周、伺机而动,领地意识比任何人都重。
这个骗子。
“来人”
徐京墨静静地看着萧谙。
“在年宴之夜虐杀羽林军统领,手段之残忍,行事之猖狂,实乃挑衅皇权,此事当以谋逆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