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岛坐在河边望着他,看到血顺着河水往下游流走,他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喂。”塞洛斯对他说,“替我把绷带缠上。”
珠岛转过头,听话地从他手中接过绷带,不过他不懂如何替人包扎,反而在不断尝试中把塞洛斯的伤口搞得更加血肉模糊。
不会是故意的吧。塞洛斯心想,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曾经一个人的时候又如何生存?
“算了,我自己来,你打个结。”
草草绑好绷带,重新穿上甲胄,塞洛斯坐在河边整理行李。珠岛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有着无尽的好奇,但他的好奇不像孩童般露骨,会对没见过的事物大惊小怪。相反,塞洛斯觉得这个古老族裔的唯一残存者眼中所流露出的好奇只是在努力回忆过去。
他活得比正常人久远,不可能如此单纯天真,一定是什么别的原因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听说他是在赤里北方的珠岛被发现的,因此以岛名作为名字。珠岛上除他之外,还有帆船的残骸和腐烂的尸体,遇到这么大的海难而幸存下来,失去一点记忆已经是不幸中最大的幸运。
塞洛斯沉思的时候,珠岛忽然站起来走进河里。塞洛斯微微一惊,忙想把他拉回来,珠岛却在水漫过脚踝时就停下了。
他想干什么?
时光河潺潺流淌,在他脚边打着小小的漩涡又奔向远方。
阳光照耀下的河面波光粼粼,珠岛捧起一些河水,看了一会儿又抛回河里。塞洛斯凝视着他的轮廓,阳光在他脸上描绘出金边,他既有少女的柔美又有少年的俊朗。在这个远古遗族身上,塞洛斯第一次感受到万物女神造物之美。
难怪公爵如此爱护他,将他当做一件稀世珍宝般珍爱,不惜违抗古都神殿的圣意也要将他据为己有。塞洛斯对男欢女爱毫无兴趣,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一时放松身心,任由“美”这个字眼闯进脑海。
忽然间,他又觉得不对劲,珠岛手中握着块石头,尖锐的那头正对着自己的颈项——他的脖子修长优美、毫无防备,任何东西都能刺破皮肤夺走充盈于皮囊下的生命。
塞洛斯跳起来时已迟了一步。
血流出来。
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的肌肤淌到握着石头的手上,手指立刻被染红,血又继续往下流。
塞洛斯一把抓住那双手,珠岛回过头来望着他,碧绿的眼珠和鲜红的血如此矛盾地展现在眼前。
塞洛斯听到了血的声音。
尽管在此之前他也听过珠岛因为擦伤出血的声音,但那少量、短暂的流血根本无法与刺伤相比。一瞬间,塞洛斯的脑海立刻被乐声填满。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塞洛斯根本无暇形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琐碎都不见了——淙淙流水、煦煦和风、啁啾鸟语和所有曾在耳边环绕的自然与非自然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灵,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置身于应有尽有的梦境。
那是乐声吗?
不对,那是洒满阳光的走廊上树影斑驳的静谧,是雨后天际重云中透漏的金光,是寒冷冬季即将过去时初开的繁花,那些悄然无声的景色忽然都有了自己的声音。塞洛斯的世界一直只有不为人知的血腥和隐秘,他吸收来自上位者的秘密,生命中永远只有入口没有出口。他像一只容量无尽的口袋,把尸体、秘闻诸如此类一切不体面的污物全都纳入其中。
此时此刻,有鸟一族的血之音却像一把温柔之剑,为他无法倾吐的内在打开了一个缺口。
不知道是被哪一个音节触动,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塞洛斯的手背上。他顿时被惊醒,随后便是从未有过的满腔愤怒。
塞洛斯抓住珠岛握着尖石的手,冲着他的脸颊狠狠一掌。
珠岛无法与他的力量抗衡,一下就被击倒在地。塞洛斯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耳边还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之音。
真奇怪,他的脑中怒火难消,心里又满怀柔情,杀戮之意犹如野兽,却被温柔的双手安抚。
“我说过不准你流血吗?”塞洛斯感到自己挥出去的那只手在不停颤抖,这是他无论杀过多少人,刑囚过多少犯人都没有过的反应。这个远古遗留的怪物,浑身流淌着蛊惑人心的血液,他不该活着,多龙领主一定也是被这样的乐声所摄,才会不惜一切与古都神殿对抗。
他努力控制着自身的颤抖,夺走珠岛手中的石头,却不敢立刻去碰他受伤的脖子。伤口看来并不深,血也没想象中那么多,看来他并不是想自杀。那是为什么?塞洛斯的理智渐渐恢复,好在这里是无人密林,刚才打劫他们的土匪也死光了,即使有人听到血之音也不会立刻就和远古巨兽留下的遗族联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