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浅予半侧过身,“师兄要买?”
梁堂语说:“嗯。”
魏浅予眉头皱更紧,乌黑的眼珠盯着梁堂语半晌,下垂唇角几度收缩,最终抑制不住发出声冷嗤。
“我才不告诉你。”他赌气说:“就不叫你买我用的东西去哄你的女学生!”
他说完,扭头就走,留梁堂语怔在原地,又回过这话,只觉着像是用手喂食反被露牙的小狗咬了指头,不知道这孩子对自己怎么这么大怨气,心说白瞎为他操的心了。
戏院大门是正红金钉的,花台种了巨型罗汉松,细密松针丛云繁茂。树后墙上挂了彭玉的大牌子,《玉簪记》三点开场,进院子的人络绎不绝。
魏浅予一股脑走到门口,跟检票的人大眼瞪小眼才想起票在他师兄兜里。梁堂语过去拉他衣袖,半挡在前边把票给人摁了戳,他才低着头跟在身后进去。
彭玉当时送给梁堂语的是张头等席。梁堂语第二天再买就买不到邻座的票了,只好用自己那张“雅座”跟人换了个稍远的位置,就为了能跟魏浅予坐一起。
只是这倒霉孩子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坐下后两只眼就粘在桌角上,鸦羽长睫在昏暗中垂着,一言不发。
戏没开场,戏子都在后台添衣上装,周遭等客的人声如潮水涟漪般扩散。梁堂语从盘里抓了两个花生,剥出豆来吹了皮递给他。白胖的花生米托在掌心,魏浅予不接,连眼皮都不抬。
沉默的气氛就在两人桌椅间这方寸之地蔓延。梁堂语收回手把花生豆塞进自己嘴里,垂眸吃了。
“聆染堂的东西在我眼里是值那个价的。”他知道魏浅予忧心自家传承,揣摩了一路,还是想安慰安慰他,“刚才我没有反驳,并非同意他的看法,或者说,并没有完全同意。我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现在我想好了,你肯听吗?”
一直装木头的师弟终于赏脸看他。
“聆染堂的东西确实贵,寻常学生和作画人用不起也是真的。一笔朱砂半两金,这东西就不是给寻常老百姓准备的。”
梁堂语说的是事实,魏浅予也承认,赞同的点了点头。前些天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他爸也说他虽然心眼小,但也讲的通道理。梁堂语这人他是看的上的,让魏浅予跟着好好学做人,日后心胸也宽广些。
梁堂语看他静默的脸,心说他师弟的心出乎意料的大度,继续说:“朱砂原矿、蓼蓝叶子原不值那些钱,但研砂制色,这门手艺传承下来,也是不容易的。”
“我不懂颜料,但各行当大抵都是一样。就像彭玉一张戏票卖几十块钱,别人说贵,在台上转几圈唱几嗓就是了。可十多年冬三九夏三伏的练功吊嗓,这些别人看不见。”
“聆染堂的东西,在于颜正色纯,在于天然砂质历经千年千年不腐不褪,代代相传匠人的精力和心血温养着这门手艺。它好,但并不是好的东西就适合所有人。”
“献玉要逢知玉主,卖金须遇买金人。”
厅内光线变暗,幕布缓慢拉开,如潮的说话声褪去,一阵细密锣鼓声从台上传来,碧冠青衣的道姑陈妙常坐在柳条风月之下抚琴,琴声娓娓……台上人开腔:“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魏浅予在变化的光线中看着他师兄明灭的侧脸,他师兄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同样也不擅长说谎,每次劝他,话都不多,却句句能送到他心里。
梁堂语说完那些话后随手开始剥花生,视线和傍人一样落在台上。
魏浅予突然发觉自己的心思很奇怪,就诸如此刻,他师兄认可了他的手艺,他就开心,并不在乎女学生说过什么。
他开心又惴惴不安,因为心里还揣了个为家族所不容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师兄。”魏浅予隔着桌子探身凑近了点,很小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梁堂语道:“你说。”
“把颜料卖给什么都不懂的外国人,开辟国外市场,你觉着这是糟蹋东西吗?”
梁堂语略拧了一点眉头,侧脸看他,四下昏暗,魏浅予眼里却好似有光,心里的期冀都不加掩饰写在脸上。
“不算。”梁堂语垂眸将一颗花生塞进唇缝,音色略有含糊说:“肯出钱买,就是肯赏识,卖给肯赏识的人,不算糟蹋。”
他原本就是为了哄孩子开心,没想到刚说完,手腕被人猛地拽住越过桌子拉向前。魏浅予就着他手吃掉了上边的那颗花生,梁堂语感觉他的舌头舔过了自己的指尖,一触及分,若不是光线昏暗,魏浅予能看到他瞳孔骤然张大。
他的动作很快,梁堂语回过神已经松开手,眼睛弯着,心满意足瘫在椅背上笑。
“师兄,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第一次有人明确支持认可他的想法,魏浅予开心,更加坚定要把这条路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