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后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的秦始皇终于心情好了几月。
众人还没有习惯阴晴不定的皇帝变得好相处时,秦始皇的脸又沉了起来。
扶苏询问君父为何心情不好。
秦始皇没有回答,只是说要去太上皇陵墓行宫住一阵子。
扶苏担心秦始皇年老,也同行伴驾,把朝廷暂时搬到了行宫。
他每日亲自侍奉秦始皇起居,还要完成秦始皇给他安排的政务。那忙碌的模样,让蒙毅有些眼花,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秦始皇。
他再次欣慰。太子终于越来越像君上了。
蒙毅松了一口气。以太子的成长速度,他或许不用担心蒙家绑在太子这条船上会覆灭。
他这口气还没松多久,秦始皇时隔许久,又问他“假设”了。
王贲已经去世,现在承受这个痛苦的,只有蒙毅。
蒙毅想了想还能不能拉人入坑,但最终还是摇摇头,自己咬牙撑住了。
如果皇帝信任谁,就会自己叫那人来,自己不能越俎代庖,自作聪明。
秦始皇将自己梦境中看到的事告知蒙毅。
蒙毅被吓坏了。
什么叫快当秦始皇又放弃秦始皇?而且为什么又是太上皇?君上你编故事,能不能别总编排太上皇?!
蒙毅很想说“皇帝之事,臣真不知道”,但他发觉了这位在别人面前一直顶天立地,岿然不动的皇帝,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隐藏不住的困惑和难受。
蒙毅不知道为何皇帝会为一个“假设”的故事陷入迷茫,好像他真的亲眼见到了这些事发生一样。
但他看见自己的君主如此,想要敷衍的话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了。
“君上,你不是已经在故事中说了原因吗?”蒙毅咬牙揭穿了秦始皇的自欺欺人,“太上皇放弃当秦始皇,就是为了让秦朝治理天下时更容易,只是因为这个。”
秦始皇迷茫道:“只是因为这个,就可以放弃不世之伟业?”
蒙毅道:“故事里的太上皇认为,可以。”
秦始皇沉默。
他还能说什么?还能质疑什么?唯有沉默。
嬴政有些不敢入梦了。
可入梦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他只能祈祷,君父的身体能撑住。连梦境中的嬴小政都从了不孝子变成了孝顺的儿子,每次入梦都会嘀咕几句君父的身体。
秦始皇我不当了,君父你可千万别有事。
君父,政儿……求你。
一月过去,两月过去。
嬴政一直住在行宫,住了两个多月,就像是太上皇刚死时一样。
旱灾来了。
蝗灾来了。
连五国联军都来了。
这天下明明都在受灾,却好像只有大秦在受灾似的。
嬴政多少次想开口问另一个世界的君父,这值得吗?
梦境中的嬴小政却从未对君父的决定有任何疑惑。他就像是完全理解了君父的内心,也完全认可君父的选择。
但嬴政不能理解,不能认可。
为了所谓的“更好治理”,不仅放弃统一天下的伟业,还生生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这是国君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国君?他所学到的国君从不是这样。
梦境中所有事嬴政都无法再投入注意力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另一个君父的身体上。
天灾兵祸终于过去,君父终于能休息。
他却不肯休息。
前两任秦王都会在这时候退位,他却死死地攥紧权力。
秦王子楚是如此热爱权力。
只要他还能睁眼,他就必须是大权独揽的秦王。
“那为何君父你还要放弃当秦始皇,为他人铺路?”
嬴政仍旧不明白。
他看着秦王子楚在秦王之位上闭上双眼,看着嬴小政在现实和梦境中都哭得不省人事。
秦始皇再次大兴土木。
他以原本建造仙城和仙宫的材料,改建新的陵墓。
太上皇既然为“皇”,陵墓当与“王”不同。他将重新为君父建陵墓,将君父迁徙到新的皇陵中。
他没有要求时限,不害农耕。
他这辈子修不完,扶苏会接着修。他嘱咐了扶苏,将太上皇移陵,只移太上皇的陵。
对另一个世界君父的佩服,他投射在了自己的君父身上。
嬴政仍旧不明白。不,他明白了,只是不理解。
但他试图去理解。
曾大父教他不惧死亡,大父教他何为真正的休养生息,而君父教导他的是克制欲|望,甘愿为后代奉献的无私。
他做不到,但他已经老了,就算再想建立什么丰功伟业也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必须学。
即使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君父,政儿真的不懂啊。”嬴政将酒洒在地上,苦笑道,“我的君父,或许也不懂吧。”
我没有舅父。
我的君父,也没有舅父那样的好友。
……
秦王子楚驾崩后,嬴政对梦境的发展就丧失了许多兴趣。
他隐约生出预感,当那个世界的嬴政成为秦始皇时,梦境的联系就会断开了。
另一个嬴政打天下的过程或许比自己更容易,但没什么可看的。
看嬴小政炫耀吗?
嬴小政最初叫自己“另一个我”,然后叫“大政”,现在都非常散漫和不敬地叫“老政”了。
嬴政真的不想见到嬴小政那副炫耀的嘴脸。
给我一个舅父舅母,再让舅父把他的豪华亲友团拉来,我也如此顺利。
你炫耀什么?嚣张什么?又不是你的能力。
你不过是奋六世之余烈,得长辈之余荫。如我这等靠着自己统一天下,才叫真正的实力。
“老政啊,我大秦名将太多,剩下的国家太少,功劳不够分啊,愁。”
“老政啊,我真的不是欺负王翦老将军。你看他这不是起步晚了,被老师分了功劳吗?等我当了秦始皇,肯定给他封侯!诏书我都写好了,就等着登基!”
“唉,统一天下容易,治理天下难。谁能想统一天下的进程居然这么快?我都还没做好治理天下的心理准备呢。”
嬴政想一拳揍到那个炫耀个不停的嬴小政脸上。
“如果君父再有十年时间……”嬴小政炫耀完后,脸上欢欣的神情淡去,“我肩上的担子真的很重,我怕对不起曾大父、大父和君父的隐忍和付出。我真的怕。”
嬴政看着嬴小政脸上的焦虑,深深叹了口气。
即使有舅父在,嬴小政也不会将所有薄弱的一面都显露出来,只会留在梦境中对自己倾诉。
不同的嬴政,同样的帝王,同样的……
“秦王绕柱?秦王卸甲?”嬴政满头问号。
那个在朝堂上不准其他人插手,独自力战刺客的傻子是谁?
朕不承认这是嬴政!嬴小政你给朕改名!
嬴政双手抱着头,就像是一个颓废的老汉。
丢脸啊。为什么会有嬴小政这样的嬴政?所有世界嬴政的脸都被嬴小政丢尽了!
嬴政咬牙切齿骂嬴小政活该当了秦王还被舅父揍。
如果扶苏是这样的人,他早就把扶苏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看了嬴小政,他觉得扶苏都变得不令人头疼了!
然后……
【“你知道赵高和李斯矫诏胡亥继位吗?”
“你知道你最宠爱的胡亥残杀你的儿女吗?”】
嬴政惊恐万分。
舅父居然有未来的“记忆”?原来朕的未来竟然如此?
【“你知道为了掩盖尸臭,你被鲍鱼腌入味,后世写诗笑话你‘嬴政梓棺费鲍鱼’吗?”
“你死后三年秦朝就亡啦!就亡啦!就亡啦!”】
嬴政忍耐。
【“嬴政梓棺费鲍鱼!秦一世就亡啦!就亡啦!”】
忍、忍耐。
【“老政的大秦亡啦!亡啦!全亡啦!”】
嬴政:“嬴小政!朕杀了你!”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今日秦始皇达成了“我要杀我自己”的成就。
……
包括太子扶苏在内的大秦朝臣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暴怒的秦始皇就像是他之前还未被方士骗那样,重新变成了“暴君”。
起因是秦始皇查到了中车府令赵高与朝堂多位重臣相勾连,试图拥立公子胡亥为太子,祸乱朝政。
这事查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赵高不过是宫奴出身的下贱之人,皇帝将他提拔到朝中重臣的地位,他不仅不感恩戴德肝脑涂地,还以臣身妄图染指大秦继承人的废立?!他甚至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已经发展出了这么庞大的势力?!
这灯下黑,也太恐怖了些。
“扶苏,你要保李斯?!”秦始皇咬牙切齿。
太子扶苏的额头已经叩出了血痕:“李斯虽与赵高有来往,但已经查明李斯并未与赵高合谋做任何事。他一直忠于君父,没有背叛君父!请君父三思!”
秦始皇双手握紧。
是啊,是啊!李斯不仅现在还是朕的大忠臣,哪怕在朕死的前一刻,他都没有背叛朕。
可就是在朕刚刚一死,他就背叛了朕。
嬴政梓棺费鲍鱼,嬴政梓棺费鲍鱼……
哈!他和赵高居然将朕的尸身和臭咸鱼放在一起,朕的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了两个宵小手中!
秦始皇按住头,扶苏急促的声音和嬴小政“嬴政梓棺费鲍鱼”的声音交织在耳边,让他脑袋胀疼得厉害。
他知道扶苏说得对。
论迹不论心,且无论李斯现在论迹论心都没有背叛他。
而且李斯现在手中还有很多要事要做。现在大秦正在修改《秦律》,减少一些繁琐害民的律令。
这件事只有李斯有本事做好。
若杀掉李斯,不仅无故冤杀功臣会让其他大臣寒心,更会拖慢大秦转向的速度。
现在大秦从急速前行变成休养生息已经处处凶险,几乎在悬崖上行走。一处小小的动荡,就会让大秦从悬崖上掉落。
何况一世而亡,一世而亡……
按照舅父的“预言”,他本该今年死在巡游途中,死在赵武灵王饿死的沙丘行宫中。
现在他虽然没有巡游,身体也还成。但谁知道会不会如“预言”那样“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