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的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困倦与疼痛在他的身体里暗中较劲儿,他侧头倚在栏杆上,在海上的寒风中,就这样睡着了。
中午楚恪回到舰桥,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他没有开口,威尔于是也没有说话。楚恪在沉默里吃了他这辈子最食不知味的一顿午饭。
饭后,楚恪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考虑是不是该去检查威尔的脑袋。威尔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他何必去在乎威尔的死活?但威尔可以欺骗楚恪,楚恪却不能欺骗他自己。他的确在乎威尔的性命,而威尔也已经知道他在乎,他如何隐藏都是徒劳。
真奇怪。原本,楚恪在意威尔的安危是因为威尔是他的搭档,他们在同一阵线。现在,这前提已经被打破,后续的情感却无法被轻易割舍。人的心似乎不懂得逻辑学。
无药可救。楚恪对自己冷笑一声,走到了折叠床边。他粗暴地把威尔的脑袋拎起来,打开脑后的面板。楚恪指望着能看见两盏绿灯,然后痛快地甩手离开。但今天似乎有什么一定要与他犯冲。那三盏并列的LED灯里,只有第一盏是绿的,第三盏仍是熄灭状态,而原本是绿色的第二盏灯,现在闪烁着不祥的黄光。
“怎么回事?”楚恪皱眉道。
“……什么?”威尔问道。
“你的第二盏灯怎么黄了?”楚恪问道。
“……您在查看我的状态吗?”威尔听起来颇为意外。
楚恪恼道:“别明知故问。”
“抱歉,”威尔说,“我只是……从三十分钟前起,我便失去了视力,头部的陀螺仪也失效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恪心中一沉。他打开终端里的《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检索着这盏灯代表的信号:“你上次充电是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在您的病房。”威尔回答道。
没有体力劳动的状态下,赛博格机体的供电足以支撑120小时,计算起来,威尔不该这时候没电。但楚恪毕竟是把威尔的脑袋拧了下来。赛博格的机体如此精密,他极有可能犯下了一些可能导致漏电的错误。
楚恪抿紧嘴唇,提起威尔的头颅,大步向船舱走去。
事实证明破冰船上有足够的供电设备,但没有赛博格的充电舱,楚恪再怎么扒地三尺也没有。这艘船是战前建造的,那时赛博格移植技术还仅仅存在于科幻小说。看起来,赵艾可这几天里也还没有机会完成相关改建。
强行连上正负极绝对会把赛博格娇嫩的控制系统和神经连接件烧坏,手工改造的变压电路作用也不大。他们需要的是能够供给赛博格的稳压整流系统,和符合机体充电协议的电路设计。楚恪甚至考虑过拆了威尔的机体想办法把身体部分的电池供给头部,但显然那不是什么业余人员能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完成的任务。
“断电后会发生什么?”楚恪问道。他竭力稳住声音,不肯泄露一丝颤抖。
“只是暂时的休眠状态。”威尔回答道。
休眠状态。楚恪知道这个词。
人类的大脑重量约为一千克多一点,每分钟需要40毫升氧气。普通人使用肺呼吸,通过血液给大脑供氧。这些赛博格都没有。赛博格使用的是一套电动的供氧装置。休眠状态下,机体会关掉光学系统和声学系统等的模块,专心致志给这套供氧装置供电。
每隔一段时间,休眠状态的赛博格会短暂地苏醒一次,目的是让赛博格有机会观察周围情况并呼救。如果始终没能接通外部电源,电池耗尽后,赛博格机体内的那颗大脑会有5分钟左右的时间进入脑缺氧状态。
然后是脑死亡。
“你的紧急电源呢?”楚恪问道,“《赛博格基础》里说赛博格设计原则是必须有能够长期供电的紧急电源。”
“……在心脏。”威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歉意的,“紧急电源无法外接使用。”
没人想过会有赛博格倒霉到没电的同时还掉了脑袋。楚恪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深吸一口气:“你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会进入休眠状态,”威尔说,“休眠状态下,12个小时。”
楚恪的呼吸一窒。12个小时,哪怕他已经拿回了破冰船的控制权,这点时间也不够他将船开回海参崴。
“您不必忧虑。”威尔轻声道。
“我没有。”楚恪说。他尽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只有他自己能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指。楚恪竭力思考着对策:“船上有什么可以利用改造的电路吗?你是不是有什么默认图纸?我可以去找工具,船上一定有工具。”
“我——”
忽然之间,威尔的声音停止了。楚恪的心跳空了一拍。他猛地抬头看向威尔。他看起来跟之前殊无二致,英雄主义的面容丝毫不因海上航行的艰难而憔悴,那双玻璃做的黑眼睛仍在直直地望进楚恪的眼睛里,但其中已经没有了意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