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直到被瑞安半推半抱着赶上了车,艾文还是没法停止哭。他坐在窗边,异常阴郁地仍然抽泣着,从窗玻璃的反射中看自己的脸。这是一张在他此前看来再普通不过的脸,只不过比他认识的其他虫要线条幼稚些、白些、下巴圆些。后来他明白这是一张雄虫的脸。再后来,即几分钟前,他明白这是一张就像电影中“死亡入场券”一样的面孔。

艾文读完了那在他看来简直无法理解的《雄虫保护法》,也就此明白了为什么瑞安坚持要等到一切结束后再接他走。

以及为什么瑞安对他这么小心谨慎。

以及为什么在这期间的一小段时间中,瑞安对他那么冷淡。

在此之前,艾文根本想象不到背后的缘故。

而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仅仅是存在而已,已经足以让身为塞尔维亚星最高长官的瑞安上军事法庭。

而因为雄虫事件上军事法庭的虫往往只有两个下场:

终身□□,或者死刑。

艾文又想到了霍登。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特别担心霍登会怎么样。

比起瑞安这样被动地接受了一只雄虫在没有申报的情况下抵达塞尔维亚星,霍登的“罪行”其实是更严重的,包括但不限于私自改装雄虫身体、将雄虫的存在隐瞒在托比亚斯星、不向联邦上交雄虫、唆使雄虫直面凶恶的鬣须兽……霍登所做的事情已经足以让他被五马分尸了。

但艾文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即霍登是游刃有余的。霍登非常清楚他的一言一行触犯了什么,但仍然如此行动,并且也自有退路。

可是瑞安有退路吗?塞尔维亚星有退路吗?

他艾文有退路吗?

霍登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他明明都知道。他知道机械心、塞尔维亚星和雄虫这一系列事情会给艾文带来什么。他知道艾文这一走就永远也不会回家,可当艾文跟着陶德兴高采烈地跟他告别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或许对于霍登这样的虫来讲,一切必须是万无一失的,可到了现在,艾文只感觉他好陌生。

艾文试图回忆些别的、更纯粹美好的记忆。

例如霍登开车带他去体检,一边开车一边打开了车载小收音机,在黑沉沉的雨夜车道上小声哼唱。例如霍登扛着铁皮耙子去垃圾山下面把打架的艾文拎回家,虽然路上威胁他要“好自为之”,但回去后还是多给他烤了一块培根。例如……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想:既然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机器虫一样把我推出去,然后耍的团团转呢?

你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个角色,这个我根本承受不了的角色?

平生第一次,艾文感到自己怨恨什么虫。

他从未想过这只虫会是霍登,而当他确实是霍登的时候,这一切也变得更加令虫痛苦了。

艾文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嚎啕大哭过。

他没法对瑞安解释,瑞安也没法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来,只好给他一块手帕。艾文也顾不上什么仪容得体,把它在脸上抹来抹去。瑞安的手帕上有一种似乎特别属于他的冷冽气味,艾文嗅到那种气息,思绪又被拉扯着返回塞尔维亚星。

艾文开始感到非常懊悔。

他很想去找到每一只他见过的虫,对他们说对不起。尽管此时此刻他对他们也只感到极端的愧疚和恐惧,而处于种种缘故,他不可能再让自己去找他们。

于是艾文旁边只剩下瑞安。

即使知道他是个丧门星也仍然把手帕给了他的瑞安。

艾文把手帕从脸上揭下去,他又慢慢地抽噎了一会儿,再次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哭了这么半天后,再好的脸也看起来丑极了,艾文希望他本来就长成这样。他很慢地转过身,把湿淋淋脏兮兮的手帕重新叠好,非常小心地看向瑞安。

然后他迅速低头,因为看见瑞安的琥珀色眼睛让他更想哭了。

与此同时,艾文感到他的爱情也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阴霾。起初非常像是闹着玩的一见钟情,到自己内心的各种上上下下和小过山车,到一厢情愿的同生共死,到军事法庭。

艾文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颜面继续喜欢瑞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