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仰头饮下了手中的酒。
子尘看向介鸟,介鸟的语气带着点不易辨查的颓唐。
他突然明白那天鹤城主说的固步自封、敝帚自珍不是自谦。
鹤城主本是世间天资无双的奇才,虞渊城更是以机巧之工独立于东煌。
可最终,虞渊城引以为豪的千年之工在西陆的火铳巨炮之下终究不过是小孩子的雕花弹弓。
那种感觉像是信念的崩塌。
“我这里可也没什么机巧图谱,如你所见,都是些勘天星算的东西。”广寿子抬起双臂,他身后百架书架上错落摆放着各色竹简祭器,一眼望不尽。
“我来,是要问你巨渊之银的事情。”鹤城主低着声音说:“我知道你从二十余年起便开始游历东煌,遍历山川。”
“是,可我十年前就再未出过地宫。”广寿子摇了摇头:“东煌人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研究星辰上。他们只在乎那虚无缥缈的星辰,便是为周伯之凶吉也能争上许久,可却从来没有人在乎我们脚下的土地。”
“所以我只能来问你。”鹤城主说:“你那年来虞渊城的时候,曾经为我带来一坛银色的‘夸父血’。那坛夸父血就是巨渊之银。你曾经对我说那东西很厉害,但我当时没有在意。虞渊城几百年前就有过许多以巨渊之银为驱动的机巧之物,但后来朝廷禁止开采夸父血,这些机巧便都停用了,如今只能放在神木楼中落灰。我那时自认天资无双,以为自己终将能制成不需夸父血也能驱动的机巧。可现在看来,我终究还是错了。”
“你要想要夸父血,去汝阳挖就是了。那里多的很。”广寿子不以为意地说。
“汝阳的矿已经全部交给西陆的人了。”鹤城主说:“白昼之殇的和谈上,伐纳除了要求辰朝赔付钱财,开岸口,还要去了汝阳的矿,东煌人不得自己开采。”
“那我也别无他法了。”广寿子摇了摇头说。
“你一定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夸父血的。”鹤城主看着广寿子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在这地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知道。”广寿子笑着说。
“你不知道?好,好个不知道啊。难道你就愿意看着东煌的武器永远落后于西陆。”鹤城主突然站起来苦笑着看向醉醺醺的广寿子道:“你难道就愿意看着东煌的人永远只能用手中的剑、用血肉之躯去和西陆的火铳巨炮抗衡吗?”
“你就愿意看着东煌的人永远只能研究着几千年前的鲁班之术?在那里费尽心思地研究一堆木头的锁钥机封?”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个铲铲!”
吼完这句话,他近乎失力地用手扶着案几。
一身青衣,半世颓唐。
“我犯过错,我自以为我天资无双,自以为虞渊城千年技巧独立于世,可我错了。东煌也错了……”鹤城主缓缓道,他目光越过广寿子,看向广寿子身后无尽的虚无黑暗,“可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几百年了,鹤城主你知道吗?我用十余年走遍了半个东煌,可是我看到那些东煌的匠人,铸铁师、造纸匠、烧瓷人,各种各样的匠人,他们都还在用着百年前的技术。这东煌已经几百年没有变过了。”广寿子摇了摇头说,他的语气中仿佛有几百年的尘埃落下。
“我可以告诉你哪里还能采到夸父血,但我有三个要求。”广寿子看着鹤城主说。
“先生请说。”鹤城主躬身请到。
“一求虞渊城不再自封城池于蜀地,往后虞渊城之技艺当与天下人共享之。”广寿子一字一字道。
“好,往后虞渊城的城门将永不再闭。”
“我如今怕是也就只有不到三十年可活了,二便求在我死前能看到东煌的火铳巨炮,看到东煌不再以血肉堆积换敌一人。六十年后,我要让所有的东煌人替我看到东煌有了可匹敌西陆的机械技艺,而不是只能屈居人后!”
“百年后,我要天下人替我看到东煌之技艺胜过西陆!”
那个曾用十年走过半个东煌的老人缓缓抬头看向介鸟。
他的一生有黄河水相会于泾渭,有江南匠人烧着窑火,有漠北的风沙吹过万里的江山。
而如今他替这千里山河、百万黎民求一个许诺。
“我应。”鹤城主认真地说。
“城主可想好,这一应,可不仅仅是你,而是虞渊城的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