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吟郑重地点点头,“李老头酒肆后头有一条通往满月家的甬道,我在那里发现了一间暗室。”他避轻就重,拣关键的讲,特意回避黑靴一事,“暗室里有很多木雕,不出意外都是由同一个人雕琢的,这个人,我怀疑就是满月的爹。”
谢祈终于来了兴趣,“木雕?我刚才也遇到了好多木雕人。”
庄吟看他,“你也看到了?”
谢祈眯眼,“不止看到了,还全被我砍头了。他们要杀你。”庄吟一听,又追问起当时的细节,谢祈有一说一,事无巨细地全盘告知。
庄吟稍稍联系前因后果,便清楚了事情的始末,难怪灰衫人突然揭白布,原来是因为谢祈为救自己毁了那些死魂附体的木雕,可庄吟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谢祈,问:“他们之中,若有一个是活人,你该如何收场?”
第112章 燃香庄(二十四)
谢祈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他很快反应过来,半垂着红眸注视着庄吟,以一种低柔的、坚硬且决绝的语调说:“我砍他们头之前,确认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人,若有错杀,我以命偿命。”
庄吟心蓦地一紧,胸腔好像裂开了一道缝,起先只是吹进了细小的风,慢慢的,这道裂缝越来越来大,涌入的风也越来越猛,干涩涩的生出一股莫大的难受,他握紧了蜷缩在袍袖中的拳头,“你误会了,我说教惯了,没有怨你的意思。”
“我没有误会。”谢祈咧嘴一笑,整张脸立即变得生动起来,“我喜欢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倘使从今以后你不愿再看到我,我会马上消失。”
这句近乎坦诚的告白,饱含着无条件的、赤裸裸的信任,这股信任,和宋真坚信他一心向善不同,和段清川兄长般的信赖不同,和离境苑一众年轻弟子对他的言听计从也不同,更不同于曾受他恩情的江陵难民的感激、尊敬,谢祈似乎把整颗心都掏出来捧在手上,血淋淋地送到他面前,还笑着问他,要还是不要?
狂风过后是暴雨,方才还干涩的心登时被雨淋得湿透,变得沉甸甸起来,一瞬间,庄吟几乎得了风寒般感到难以呼吸,他忙错开视线,呐呐地一直重复着一句:“我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
“就在刚才,那个胖子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不说出来,会遗憾终生,我不太想带着遗憾进棺材。”谢祈半睁半开的眸中酿出极醇极厚的情意,被埋在纤长的眼睫下自酌自饮,“在幻境中,你说好像曾经见过我,现在我告诉你,你确实见过我,并且还救过我一命。”
庄吟浑身一震,紧咬牙关盯着眼前这个看似轻狂实则捉摸不透的人,说不出一句话。
谢祈看他一眼,轻轻笑了,“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会想吃掉你的。”
庄吟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为什么我不记得?”
谢祈寻了近处的一面墙靠了上去,爬满青苔的墙面在地面投出巨大的阴影,他将整个人都裹进这片阴影之中,才敢放松身体,抬头望着浩渺无垠的夜空,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去离境苑呢?”
为何去离境苑?
也许是气氛太适合回忆,庄吟的思绪一刹那被拉回到遥远的过去——
庄吟第一次见到师傅也就是宋真时,那年五岁,寻常人家孩子玩泥巴前门后院疯跑的年纪。按理说小孩子三岁便会有记忆了,但他却对五岁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山脚。
连庄吟这名字是宋真后来替他取的。
那日下着大雨,尚年幼的庄吟蜷缩在一块凹进去的巨石下方,小小一只,好像在执着地等待些什么,等了很久很久,才从雨幕中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由远及近,蓝影从写意的一竖慢慢变得清晰而具体,那人举着伞经过巨石,步履不停。
那人走过后,庄吟重新将目光移回自己沾满了泥水的鞋尖,但不多时,他听到了轻踩泥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面前,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影子蓝得仿佛在发光。
那人蹲下身,不顾衣服垂在肮脏的水坑里,将雨伞前倾,替他挡去风雨,笑眯眯道:“哟,这里有一只小泥人。”
第113章 燃香庄(二十五)
雨水打湿了他的半壁江山,他却不以为然,反倒将油纸伞又往前送,小泥人抱着膝盖往里缩了缩,犹如一头跌入陷阱的幼兽,黑白分明的眼睛疏远忌惮地盯着雨幕中的男子,看着雨珠疯了般噼里啪啦落在他肩头,砸出一片深蓝色的阴影。
“我叫宋真。”穿蓝衣的男子见这个泥人直勾勾瞅着自己钳口不言,干脆竖起食指往上一指介绍自己,“看到这座山了么?我就住在山顶,是个道士,专门拾金不昧助人为乐。”
小泥人本着沉默是金的美德死死咬着下唇。宋真“啧”了声,伸出五指飞快地掐算一番,神情十分严肃:“小泥人,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啊。”
小泥人明显哆嗦了一下,牙齿力道没掌控好火候,往下重重一咬,脆嫩的嘴唇被磕出一丝血,随即他就看到这个名为宋真的道士面容逐渐扭曲,似乎忍笑忍得极是辛苦,憋了良久,他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未卜先知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小泥人偷偷伸出舌头把血舔掉,不明白眼前的道士为何发笑,也不懂“未卜先知”是何意,于是他继续保持着缄默。
宋真笑够了,便劈头盖脸开门见山问道:“我也不指望你知道自己祖宗十八代,但你最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