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医女是盛京回春堂医术最有名的女大夫,专替京中官宦世家的贵妇小姐们问诊,还从未听过这谢阁老府上竟然是有女眷的。
月初她在郑国公府替国公夫人看诊,无意间从几名高门主母口中听过一耳,说这内阁首辅年轻有为,已至婚配年龄却迟迟不曾娶妻,导致如今京中不少权贵世家的夫人都在暗暗打听他的喜好。
也有两位夫人悄悄咬耳朵,说这谢阁老怕不是身有隐疾,故而这么多年来都是独身一人,连个小妾通房都没有。
思及此,这医女偷偷抬眸,瞥了眼床边的男人。
隐疾,想来是没有的。
这位首辅大人虽是文臣,然眉眼深浓,眸光敏锐,鼻梁高挺,腰背挺括,身姿如松。以她多年行医的经验,以上种种皆是身体康健的特征。
别说隐疾,床笫间只怕有龙虎之势,那些弱柳扶风的小姐们未必吃得消。
至于那女子……今日请她过来的小厮只说是“府上的姑娘受伤”,这个称呼就很耐人寻味。
寻常的姑娘岂会受这么重的伤,又岂会劳烦这位眼高于顶的首辅大人纡尊降贵亲自喂药,难不成是个得宠的妾室?
正神游天外,耳边冷冷传来一声:“这里不用你,先下去。”
医女闻言一激灵,抬眼对上那双阴沉锐利的凤眸,竟隐隐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吓得赶忙垂下头,俯身告退。
屋内只剩兄妹二人,谢昶这才能好好地看看她。
是长大了。
黛眉杏目,琼鼻雪肤,五官依旧精致,隐约看得出幼时的影子,尽管两腮婴儿肥褪去,少女神态里却仍有几分弱态的娇憨。
这么多年两地分别,她在扬州琼园水深火热,他在盛京朝堂步步为营,但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若说完全没有恨,那也不可能。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一个流落在外、危在旦夕的小姑娘身上,这么多年如履薄冰,他也有不为人知却足以致命的把柄,仿佛吊在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命悬一线。
然而随着她一日日长大,他亦从一介白身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尸山血海,荆棘泥涂,好像有一个人是陪着你一起走的。
这种感觉非常特别,难以言说。
存于他身体里的微弱体征就像燃烧在无尽冰河中央一簇温暖的小火苗,能将那些沉在心底的恨意一点点地驱散。
直到今日在梁王府,她抬起那双泪雾朦胧的双眼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所有残存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现在她躺在这里,就在自己的面前。
不论日后这桩共感是否有法解除,她都是当朝首辅的妹妹,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也许是自幼相伴长大的情分,又或许是身体里这份独一无二的牵连,自重逢开始,兄妹间久违的亲切感似乎就已经回来了。
谢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脸,不禁想到她幼时窝在襁褓里憨态可掬的模样,唇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有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捏一捏她柔软的粉腮。
事实上他也下意识这么做了。
指尖触碰到她那一刻,他不禁一怔,似有种檐下冰雪消融的细腻温凉,能春风化雨般地,驱除人心所有的鬼蜮魍魉。
还未停留片刻,廊下突然传来脚步声,佟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大人,您要的红枣桂圆汤好了。”
谢昶指节微微蜷缩了下,却没有立刻将手移开,目光仍旧停留在阿朝的脸上,只淡淡地吩咐道:“搁下吧。”
佟嬷嬷应了声是,放下汤盅就退下了。
谢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良久才发觉案几上的药汤已经不烫了,温度正合适。
他微敛心神,终是收回指尖,端起药碗,银匙舀了一勺缓缓送到她唇边。
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蹙着,淡粉偏苍白的唇瓣也紧紧地抿着。
谢昶耐心地低哄:“阿朝听话,来喝药。”
从前她最怕吃药,每回生病,喂药都是全家人的难关,好一通撒泼打滚之后,才肯乖乖喝一点,除此之外,还要拿蜜饯果子、松子糖来哄着,否则小丫头一整日眼眶都是红的,要扑到他怀里哭。
事出突然,府上没有准备小孩子的甜食,小厨房送来的这盅补气养血的红枣桂圆汤倒也勉强够用。
怕医女伺候不好,谢昶只能亲自喂药,原以为要费些功夫,没曾想小姑娘竟然就这么乖乖地松了口。
樱唇微张,小口吞咽着苦辣的汤水,细细的长眉皱得紧紧的,却没有任性地将药汤吐出来。
脑海中蓦地想起宿郦方才那句“姑娘性子乖顺”,谢昶目光不禁柔和了些许。
这小丫头幼时可不是什么温顺乖巧的性子,半日不胡闹都算好的。
就这么一勺药汤,一勺红枣甜汤地喂着,药碗很快见了底。
一会功夫,前院来人说晚膳准备好了。
谢昶见她喝完甜汤眉眼松弛的模样,稍稍放心下来,便起身去用膳。
这么多年,尽管前朝事务千头万绪,内阁公文堆积如山,谢昶的一日三餐却从未落下。
他自己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怕饮食不节,让小姑娘跟着受罪。
那时官场流传着一句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连进士都不是,皇帝想要破格提拔,守旧派却不肯答应,故而他只能靠自己的才学,在数次翰林考选中拔得头筹,以此堵住悠悠众口。
潜心读书时哪顾得上三餐,有一回彻夜未歇,卯时还要往乾清宫侍读,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腹中难受至极,思量过后才意识到,恐怕是自己饥饱无常,连累阿朝也跟着挨饿。
自那之后,即便公事再繁忙,他也尽量准时准点用膳。
晚膳用了些清淡的吃食,不过作饱腹之用,餐后一杯清茶下肚,体内却隐隐有了发热的迹象。
谢昶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搁下杯盏,匆忙赶回青山堂。
医女已经替阿朝将伤口处重新换药,见他满脸阴沉地进来,赶忙解释道:“姑娘外伤不轻,发烧也属寻常,棉帕子打湿了敷在额头上时时替换,熬过今夜就好了。”
谢昶低低嗯了声,伸手取过巾帕,凉水打湿再拧干,叠敷在小丫头滚烫的前额。
因着发热,小丫头原本苍白的面颊浮出一层薄薄的粉,鼻尖也微微泛了红,幽黄的烛火下,像玉盘倒影里的新荷在风中颤颤摇曳。
谢昶声音里有种微凉的迫切:“何时能醒来?”
医女不敢打包票,只说道:“姑娘身子骨本就虚弱,如今又挨了外伤,受了惊吓,眼下只能看今夜过去恢复得如何。”
她倾身去清理榻边染血的巾帕,身后又是一阵如芒刺背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