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敬重他的父亲,但有时候,也会有这样不敬的想法。
至少方才贾政看起来的确很好笑。
允礽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早该想到的,他甚至都没我理解你,他怎么会觉得,我会将任何一切游乐之事置于阿珠之上?”
贾珠微愣,看向太子的眼神透着无比的温和,“殿下,你对我真好。”他黏糊糊地说道。
这样黏糊亲昵的话,往往只有允礽才能说出来。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门没见面了,太子去木兰围场待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晒黑了,而后康煦帝又在皇家园林住了一个多月,如果不是南巡的事情,都未必会回宫,而这期间门,贾珠除了每隔三四天会收到太子殿下的来信外,并不能时常与他见面。
殿下在书信中忒是烦人,事无巨细地说起在外的见闻,并平均三句话都有一句埋怨阿珠为何不能跟着他来,叫贾珠看了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贾珠没有告诉太子的是,那些书信都被他妥善收藏起来,连一封都没丢。
那厚厚的一叠藏起来,都叫贾珠的匣子满了。
只可惜的是,自从太子知道贾珠有个心上人后,就非常沉迷于要挖掘这个人的存在,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天不能相见,反而让贾珠轻松了些,虽然殿下还是会用书信骚扰他。
起初贾珠是有些苦恼。
但最终他处之淡然,将这当做是他和太子相处的日常。
殿下是不可能从他嘴巴里挖出答案,就算是谣传再多,那也不会是真实的答案,就任由太子殿下猜去罢。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阿珠既想我,那生辰礼呢?”太子嘀嘀咕咕,有些不满地说道,“今年要下场考试,如果乡试考完能中,居然还有会试,还有殿试!”不过他停了一会,想了想,“殿试还好,殿试我可以去看你。”
贾珠:“……那会很奇怪。”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坐在下面考试,太子殿下就在上面盯着,哪哪都觉得奇怪。
太子更加不满地看着贾珠,生气地说道:“你都有我了还要去考科举,这不是更加奇怪吗?”谁会不考虑太子的助力呢?
贾珠气虚地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鼻子。
他期期艾艾地说道:“大抵是我总有些……自视清高,总觉得这般走,才是最合适的。但是,其实我与殿下站在一处时,殿下的影响便已经贯彻到方方面面,有时,的确是我过于较真。”
贾珠说这话时,是当真觉得歉意。
可那不是一种卑微,也并非是认输的打算。
那更像是……在与朋友闲聊起自己从前做过的蠢事,并且打算一直那么走下去时无奈的自嘲。
他清楚这顽固的麻烦,并甘愿如此。
允礽笑了起来。
“好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他不顾形象,在贾珠的身边盘膝而坐,“你没忘了刚才说的礼物罢?为了补偿我这接下来让渡出去的时间门,阿珠要是不能好好补偿我,在我跟着阿玛南巡之前,我可不会让阿珠好过的。”允礽朝着贾珠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道。
这位殿下的笑意看起来可真可怕。
随着年纪增长,允礽身上的气势远比年幼时要深重,不笑的时候看着可真吓人,就连贾珠身边这些几乎可以看做是跟着贾珠一起长大的书童再不敢直视太子殿下,就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存在。
“我当然记得。”
贾珠抿着嘴笑,不自觉抬手去摸着太子的脸,似是有些纳闷。
“怎么,总算发现本殿下长得非常好看?”
太子朝着贾珠眨了眨眼。
贾珠:“殿下一直都是好看的,我只是在纳闷,郎秋和许畅他们几乎与我一起长大,也从小与殿下相见,怎么他们眼下却是越来越害怕殿下了呢?”
太子又眨了眨眼,奇怪的不是郎秋他们,而是贾珠。
贾珠本应该害怕的。
就像是亲眼目睹一只猎食者从小长大,或许小的时候会被它毛绒可爱的模样欺骗,可越是大时,便越发发现那种血肉骨髓的恐惧是无法根除的。
可贾珠一点都不害怕。
他像是完全没有发现这头猎食者的长成,反倒是一心一意记着旧时的好,完全忘记这头可怕的兽是能够咬断他的脖颈,将他吞吃入腹的。
“阿珠,倘若一件事,是你与常人不同时,阿珠可曾考虑过,错的人,其实是你?”
太子缓缓地,用一种暧昧的口吻说道。
贾珠思考着,非常认真地思忖着方才允礽所说的话,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或许。但我不承认错的人是我。”
他明显知道允礽在暗示什么,轻笑了起来。
“又或许,殿下,我与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不同的一面。”
他们有他们的说辞,而贾珠,有属于贾珠的看法。
没有谁对谁错。
允礽嘀咕着:“你总是有道理。”
贾珠笑着倚靠在太子的身上,有些放松,他最近的确很久没看到太子,如今再见到他,总觉得允礽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少年成长的速度极快,只是这些时日没见,贾珠就总觉得允礽似乎变了样,他想了想,摸着礼物还是没拿出来,反而说道:“殿下是不是长高了?”
一说到这个,允礽就有些得意起来。
“方才见你时,我就看过了,眼下我可是与阿珠一样高了。”太子翘起不存在的小尾巴,兴高采烈地说道。
噢。贾珠有些懊恼地皱着脸,他可不觉得高兴。
贾珠比允礽要大三岁,可在这年纪被太子追上来,总归是有哪里不太高兴,毕竟他的身高虽是不矮,可被一直矮着他的人超越,他还是不甘心。
太子伸手触碰贾珠的脸,笑嘻嘻说道:“阿珠,莫要不高兴……好吧,我知道你的确是不太高兴,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从我与阿珠相遇,我就一直在等今日,再往后,我总算能够在身高上超越阿珠,一想到这着实无法停下快怀的笑容。”
贾珠听着太子如同高歌朗诵般的口吻,没忍住捂住了他的嘴巴。
允礽的眉眼仍然是笑着的,唔唔着挤出他还未说完的话,“阿珠一直都在保护我。”贾珠微愣,捂住太子的动作放松了些,当然,这就给允礽找到了挣脱的机会,他得以明朗地说道,“阿珠自小一直看护着我,可我也想过,若是我这般抱着阿珠,会是什么样子。”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将贾珠抱在怀里。
平心而论,以他们现在的岁数,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黏糊而暧昧,可贾珠在太子话语的引导下,却是想起了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
贾珠喃喃:“……怎么可能,那时候殿下还记得?”
允礽朗声大笑,“怎会不记得?”
他那时病弱地躺在床上,痛苦不已的时候,他看见那个陌生乖巧的大孩子从床边冒出一颗脑袋,在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止他之前,就已经灵活地爬了上来,用他宽大——最起码那个时候在小保成的眼中是无比宽大的怀抱拥住了他,让仓皇害怕的小孩一瞬间门好似被笼罩在肚皮下。
他至今记得那个时候的触感。
太子的指尖触碰着贾珠的胳膊,“我记着呢。”
关于贾珠的一切。
眼下阿珠要备考,任何的事情都可以为之绕道,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些猜测,那些想法……
这一切的忍耐,他定然要一一讨回来。
…
他们度过一个非常愉悦的生日宴,尽管只有他们两人。
在交换了礼物后,太子象征性地表达了不满,还是美滋滋地将东西收下,而后喝得半醉,再彼此醉醺醺地回去。
数日后,康煦帝南巡,呼啦啦带走了京城中一小半官员,并着年长的几个皇子。
可怜大皇子刚刚成婚,这新婚燕尔的,就要离开他的福晋。
贾珠都能想到大皇子是怎样的苦瓜脸。
然这些平日里能逗趣的事情,伴随着乡试时间门的靠近,贾珠便再无暇他顾,一心准备下场考试。
又到秋时,乡试临近。
贾府上再一次有了先前紧张的氛围,家里头的侍从凡是经过贾珠院子的,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就惊扰到苦读的贾珠。
贾珠倒是没这么敏感,也曾多次让他们不必这么小心。
然王夫人却不敢懈怠。
她还记得几年前,贾珠考完试后,总是要倒下一段时日,纵然这几年已经瞧着大好,却也有过几次生病,这如何让王夫人不担心起贾珠的身体?
贾珠虽是无奈,可王夫人这一片好心,他也只能接受。
乡试也便是秋闱,考试一共分三场,而每一场,又需要三天的时间门。
这便是连着九日。
而这三场考试,每一场所考的内容又不尽相同。
考生需要在号房内待够这些时日,每次出来都是一场煎熬。可这秋闱,便是众多考生鲤鱼跃龙门前的最后一道路。
只要中了举人,哪怕将来无法考中进士,却还是有别的门路可以做官,这是身为秀才远不能及的事。若是不做官,只是归家去做个教书先生,靠着每年的束脩也能够过活,为此,无数考生都在这三年一回的秋闱里挣扎。
待到八月初八,贾珠跟着众多考生一起排队入场时,家中准备的食盒正沉甸甸地坠着,让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般,略微紧张起来。
他还年轻。
贾珠如今不过一十八岁,纵然这一次考试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
即便是他那过于严苛的父亲贾政,也在昨日曾与贾珠说过此事,令他莫要太过紧张。不管是汤斌,再到朔方先生,他们对待贾珠的态度都如是,他也清楚这些长辈都是为了他好——
可贾珠不愿意。
即便他从未显露过,可他何尝是个甘愿失败的人?
他走到今日,付出这么多,难道靠的是他看似平和柔软的性格吗?
贾珠其人瞧着温和,自有傲骨在身。
这藏在他的皮肉之下,几乎无人能窥见得到。
“请——”
衙役将一面令牌交到贾珠的手里,朝着他让开道路。
贾珠微微一笑,昂首步入号房。
…
南巡路上,有些人知道他们要途径泰山后,变得有些兴奋,但另外一些人,特指太子殿下,却表露出一种漫不经心。
其他人或许没有看透这一点,可是康煦帝却看透了。
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太子,“自打离开京城后,保成似乎总是有些焦虑。”
“‘离开京城’与‘焦虑’这两个词不适合放在一处。我的确是焦虑,但不是从离开京城开始,而是从八月起。”太子站在船板上,露出个恰如其分的微笑,“阿玛,我在想着阿珠的考试呢。”
诚然,秋闱是一件对于考生来说非常重要的事。
可对于帝王而言,这只不过是每三年一次的科考,如果不是太子忽而提起来,他都忘记这个黄金八月,的确存在这么一桩考试。
当然,允礽的话,也就解释了另外一些东西。
康煦帝笑了起来,“怨不得去年起,你就不肯我叫阿珠外出,原是为了这个?”
太子淡淡微笑,“阿玛,不要装作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今年阿珠的名字,可不是我划掉的。”
这底下罗列上来的名单,总归是一些看着合适的人选,可到底合不合上头人的眼缘,终究是需要再经过一番挑选。
这一次可是皇帝记着的。
康煦帝朝着允礽眨了眨眼,“我是有想过阿珠或许会在今年,但我可不是你俩肚子里的蛔虫,猜不透你们在想什么。”
允礽摊开手,笑着摇头,“阿玛这话可是错了,您不仅将我们猜得透透的,还总是盯着我们呢。”太子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将此事提起,“比如,昨儿送到我们床上的女人,说实在的,阿玛,您应该叫手底下的人更快点行动,我回去闻到还没散去的香味,可是作呕了一会儿。”
太子如此坦诚自己的感觉,让康煦帝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那不强烈。
只是隐约提醒着皇帝遗忘了什么。
康煦帝背着手看着外面的波涛,平静地说道:“保成,这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举动。不过,你似乎对她们抗拒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