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茫然,不知太子殿下这突然的怒火从何而来。
“……是‘我’在梦中,做了什么吗?”贾珠的语气懵懂又不解,他分明只是入了殿下一次梦境,也差点被殿下所杀——尽管那是在梦里,但显然给他和殿下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殿下不高兴,那在梦里,再杀了……”
“阿珠。”
允礽一下子反扣住贾珠的手腕,打断他的话头,冰冷地说道:“阿珠是觉得,我在梦里杀了你,会叫我高兴吗?”
贾珠惊了一下,“我并不是……”
“可阿珠方才不就是这个意思?”太子猛地说道,叫贾珠无言以对。
可那毕竟是……梦,梦都是假的,梦都是不存在的。
贾珠当时的确是受惊,可是醒来后,心口安然无恙,除了梦中惊魂外,倒是没留下什么伤痕来。
不过……
设身处地想想,倘若是贾珠在梦到他在梦里杀了太子这一幕,怕是醒来连着几日都要惊慌不已罢。
毕竟,是怎样的念头,才会叫人
梦中都要杀了自己的朋友呢……
贾珠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坐立不安,捏着指尖犹豫了好一会,方才主动靠近允礽。
允礽闷闷地往边上挪了挪。
贾珠不好意思地又靠近了些,允礽又挪了挪,直到他们两人在这十里亭僵持不下,贾珠一股脑搂住了小太子,有点生涩地摸着他的后脑勺,“抱歉,是我没思考清楚,殿下在梦中梦到这一幕,该是很难过,很害怕的吧。”
撇去贾珠心中的惊慌——为何殿下会记得,会知道他入过梦这一回事——他到底是明白殿下的情感。
允礽趴在贾珠的身前,“……阿珠抱着我这个姿势,也太丢脸了些。”
他都不必想象底下那一群侍卫太监会是怎样的表情。
贾珠的视线都不敢往那边去,嘟哝着说道:“殿下不难过了?”
允礽抿着嘴,气愤地说道:“怎会不难过,我对阿珠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想杀了阿珠呢?”这叫小太子郁闷,不解,又难过,又生气。
贾珠心虚。
尽管,他不知道为何心虚。
那是太子未来的记忆,也未必是会发生之事。
可贾珠到底是知道因果的。
眼下小太子的难过,却又与贾珠有关,这叫他也良心难安。
“……殿下还记得,那会做了什么,梦吗?”
贾珠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知道,允礽其实不太喜欢被人问及这些。
“……杀人,孤在杀人。”允礽兴意阑珊,“孤很快活,很高兴,直到梦中的孤好似感觉窥探,便下意识将剑丢了出去——”
而后,长剑贯穿了阿珠的心口。
他不知那梦里阿珠是什么模样,也不知他是否如同梦里的尸体般呈现出僵冷的姿态,只在亲眼目睹了这一瞬后,便从梦中惊醒,好似一场大梦,叫允礽连衣裳都湿透了。
他冷冰冰地坐在秋夜里,感觉有冰冷的寒意逐渐钻进他的骨髓,叫太子咬紧牙关,都驱不走这莫名的惶恐。
思及此处,小太子凶狠地咬住了贾珠的胸口,用力之大,叫贾珠下意识都发出一声闷哼。
他紧张得身体都紧绷起来,抚摸着太子后脑勺的力道都下意识收紧,却又好似是在将太子的脑袋往自己身上压,又慌里慌张地撒开,两只手按在允礽的肩膀上,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保成,保成……”
贾珠哀声叫道,“你不能……”
贾珠当真是有些受不住了,今儿的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总是喜欢这等亲昵的动作不说,又是各种肆意胡来,弄得贾珠总是坐立不安。
眼下殿下还咬着他,不肯松开。
贾珠试探着想推开,殿下就发了狠地用力,疼得贾珠的眼角一红,登时不敢再动。
……好痛,好丢脸。
贾珠泄去力气,两条胳膊却没有移开,只僵硬地撑住殿下的肩膀。一点点濡湿的感觉从身前传来。
他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霎时间脸上泛起不争气的潮红,额头也好似浮现出细密的汗意,这羞恼之意似乎也爬进了他的身体,逼得少年的眼睛一片潮湿的水光,轻轻一眨,便好似要晃开破碎的光泽。
“……你怎么能……”贾珠声音渗了些委屈难堪来,“……好痛……”
他不知道。
在听到阿珠委委屈屈喊痛时,允礽的心中腾升了某种扭曲恶意的畅快。
他想……
太子的眼神有瞬间的癫狂,他想……
贾珠感觉到殿下似乎缓缓地退开了,只是在湿热远去的瞬间,似乎又有什么亲昵湿滑地舔/舐过方才的咬痕,很快,却很重,叫贾珠弹也似地撞到身后的柱子上,疼得他
微微弯了腰,却也正叫贾珠看到了这到底是怎样……荒唐的画面。
身前湿漉漉地染了一小片,好似直透出内里的模样,又有少许突起,似乎迎着秋风有些薄凉的冷意,叫贾珠的身体都泛起了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子眼神微动,解开了自己的披风,递给了贾珠。
贾珠看着太子那只干净优美的手,沉默了好一会,才接过了太子的披风,搭在自己的肩头,也顺带盖住了那片狼狈不堪。
两人坐在那里,吹着风,都有些默然。
半晌,太子才开口。
“阿珠,我很生气,也很恼怒。”允礽的声音轻轻的,不带半点情绪,“我与你说过,我喜欢那种感觉,我甚至是……享受着这样的杀戮。”
他近乎是冷漠地吐露。
“可那一夜后,我拥有了从未出现过的恐惧。”
贾珠原是打定主意不要理会太子的,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哪怕殿下真的不高兴,那也不能……那样,折辱他呀。
可是允礽开始说话时,贾珠又忍不住去看他。
小太子很面无表情,双手交叉在身前,目光幽冷地盯着右手,正是那只在梦中动手的手。
“……我不明白。”他道,“我不明白,为何偏偏是你。”
他纵想发泄,都不可能杀了阿珠。
为何偏偏会是,阿珠?
允礽的身体轻颤着,“难道我以后,会成为一个,连对阿珠下手,都毫不留情的人吗?”
年少的友人,关系亲密至此,允礽甚至将贾珠视同为自己的半身,有此一梦,的确叫小太子怎么都无法承受。
贾珠心口一痛,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一次偶然的入梦,居然给太子带来这般深沉的痛苦,哪怕过去月半,都无法忘记。
那只是梦。
那只是……梦里曾出现在过去的残酷太子下意识的反应……那并不能代表着什么。
可偏偏这是贾珠无法解释的问题。
贾珠看着太子低垂着小脑袋,好似要哭出来的模样,犹豫了好一会,才一边嘀咕着“你这回可不能咬我了”一边又软软地挨过去,复软绵绵地说道:“那殿下,是想要梦里那个阿珠,还是想看着身边这个阿珠?”
允礽慢慢地抬起小脑袋。
果然眼前红红。
贾珠攥着殿下的披风,“我在这里。”
不是吗?
少年歪着脑袋,眉角眼梢还有方才被允礽吓出来的湿红,却又仿佛忘记了方才的惊恐,又主动靠近。
好似是,从来都记吃不记打的笨蛋小兽。
阿珠怎么这么好……
允礽轻轻地,怜爱地想。
太乖,着实是容易,被骗呀。
远处,踌躇不前的玉柱儿看着天色,到底是忍不住上前,僵硬地说道:“殿下,贾公子,这天色不早,该是回去了。”
贾珠这才惊觉,天色已快黑了。
允礽看着阿珠披着自己披风的模样,像是想起了什么般,“阿珠可要更换衣物,玉柱儿该是带了的。”
玉柱儿有些不解,但欠身说道:“是,是,奴才带了的。”
贾珠原本已经忘记身前被咬的事情——或者说,是强迫自己忘记——可是太子这随口的一句话,又叫贾珠登时响了起来,满心满眼都是苦闷:殿下不会是故意的罢!
贾珠看向太子,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来,只看得出了小脸真挚,这才闷闷地说道:“不必了,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什么地方好遮挡。我回去换便是。”
说来也是奇怪,允礽想。
阿珠分明每回都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高兴,是不是郁闷,阿珠对他这些情绪
都知之甚微,为何偏生看不透这些蓄意的……伪装?
只要允礽可怜兮兮地撒娇,露出几分倒霉的委屈来,贾珠便总是忍不住心软。
软。
阿珠这个人,真是不管哪里都是软的。
直叫太子喜欢得恨不得揣在怀里带走,捧在手心里看着才是。
玉柱儿似是有些奇怪,“公子是打湿了什么东西吗?”
方才太子示意他们不可靠近,他们便连眼睛都没往这里瞧,只一心一意地观察着四周,以免有不长眼的人冒犯了两位。
可这里也没茶水什么的,怎么会弄湿呢?
贾珠听得大太监的话,眼神瞬间像是惊慌的小兽般飞开,被太子捕捉到的瞬间,允礽的解答也随之而来,“孤哭了。”殿下理所当然,好似这不是什么丢脸之事,“孤趴在阿珠的身前哭了,叫他的身前湿了一大片。”
原来……
玉柱儿僵硬。
哦,原来太子殿下哭了啊。
哈哈,这还真是少见。
在这有些昏暗的天色里,玉柱儿的确能隐约看到殿下眼角的红,再看太子都将自己的披风给了贾珠,而贾公子则是将自己整个人都闷在了披风内的模样……
原是如此。
以贾珠那般端庄稳重的性格,怕也是不喜这种尴尬之状。
玉柱儿忙热情地说道:“公子不必担心,我等出行在外,都是带了帐子方便主家,且等等,奴才立刻就叫他们支起来,好叫公子能够换衣。”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玉柱儿立刻就去办了。
贾珠阻止不及,只得抱紧了披风,又缩成一小团。
“……保成以后,不可以这样了。”阿珠软乎乎地抱怨,“这太,亲密,也太不,得体,不该这样的。”
允礽眨了眨眼,将阴霾藏了起来,“那应该和谁做?”
“和……”
贾珠一时语塞,也抓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玛?”
“不!”
贾珠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可不敢想象太子殿下……嗯,那大概会是毁天灭地的程度,还是不要有这样的想象。
“曹珍,格图肯,还是大哥,四弟……”允礽一个个列过去,复摇头,“我可不想和他们这般亲密。”
太子与那些人是亲密的。
但与阿珠,是另外一种“亲密”。
好似这种亲昵是排他的,是独此一人的。
除了阿珠外,允礽找不出第二人。
贾珠又气鼓鼓地将披风攥得更紧,“就不能不这么做吗!”
他哪怕生气,都带着柔软的潮湿。
是可怜,又可爱的。
允礽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动,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就感觉一股无名的火气在体内乱窜。
“殿下,公子,已经好了。”
玉柱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们两人好似是烫到了似地移开视线,贾珠立刻从原来的位置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殿下,“我,先去换衣裳。”
耳边系统轻轻地说道。
【五台山上,出现了那位僧人,有‘他’在,的确是干扰了一些进程,让允礽的梦境受到了影响。】
那僧道……
贾珠蹙眉,方才还乱着的心思一下子就沉稳下来,反倒是开始担心起来。
允礽的眼睛好似蒙着一层阴霾。
注视着阿珠一步步远去。
他摩挲着腰间的荷包,在那里面,藏着阿珠赠予太子的印章。
允礽坐了很久,直到贾珠换好衣裳,从帐子里出来后,他方才缓缓站起身。
背在身后的手,滚烫似火。
好似是体内燃烧着无尽的火焰不知从何排解,叫他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把火烧得允礽都不知为何而来,却令他满心满眼都是阿珠。
日暮下,贾珠恍然不绝,似是在经过刚才的更换衣裳后,他杂乱的心绪也冷静了下来,朝着允礽伸出了手。
“殿下,该回去了。”
允礽笑了起来,朝着他的阿珠一步步走去。
…
许是因着太皇太后的身体不适,康煦二十四年的后几个月,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显得无比的安静。
这一次出行尽管是太皇太后坚持的,到底也是空耗了她的精气,在这年冬天又大病了一场,直到来年来春,这身体才逐渐好转。不管是康煦帝还是后宫嫔妃都前来侍疾,还曾有妃嫔打算将孩子带来,却给那时还清醒的太皇太后训斥了一顿,不许众皇子皇女侍疾,这才压下了一股邪风。
到了二十五年的三月里,太皇太后的身体才算是康复,总算能够下地走动了。只是这一场大病,到底是夺去了太皇太后从前的精力,每日里总是爱睡上半日。
康煦帝心里多少是后悔,或许去岁他不该带着太皇太后出宫。
许是这位老人家看透了皇帝孙儿的想法,在康煦帝过来时,笑着对他说:“玄烨,哀家已经是这般岁数,活一岁呢,便少一岁。这身子骨,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清楚。何不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外出走走呢?哀家在这宫里太多太多年了,早就忘记了外面是怎样的风光。”
她缓缓地拍着康煦帝的手,“身为皇帝,有时候外出走动也是好的,困于室内,能看到的便只有这么方寸大的地方,可皇帝是真龙,本就该看遍山河与百姓,知晓他们的苦难,忧百姓之忧,懂家国之痛……”太皇太后这话虽是对康煦帝说的,却也笑吟吟地看向跟在皇帝身边的太子。
允礽沉默不语,半晌点了点头。
康煦帝轻声说道:“祖母,孙儿知道的,您莫要……”
太皇太后看了眼太子,忽而说道:“允礽,哀家想见见太后,你替哀家去走一趟吧。”
允礽起身,无奈笑起来,“您直接说想要与阿玛说悄悄话便是,怎还用这般明显的借口?”
太皇太后笑,“是借口,却也不是借口。快去罢。”
允礽朝着康煦帝和太皇太后欠身,这才优雅转身,带着几个侍从翩然出去了。
太皇太后凝视着太子出去的背影,轻声说道:“保成长大了。”
康煦帝低头将太皇太后膝盖上的毯子给掩实,“您从前不是想要看到这些孩子娶妻生子吗?再过一二年,就能看到了。”
太皇太后淡淡笑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个年岁。”
康煦帝的鼻子微微酸涩,“当然是可以的。”
“玄烨,哀家有些话,想与你说。”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疲倦,那是岁月悠久后无法抹去的痕迹,“你觉得保成这个太子,做得如何?”
“聪慧伶俐,闻一知十,文韬武略莫不精通。”康煦帝缓缓说道,“朕没选错太子。”
“很好。”太皇太后轻笑起来,“哀家也这么认为。”
谈及允礽,康煦帝总算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玄烨对其他几个皇子,又是什么想法?”太皇太后循循善诱,“除开太子之外,其余的皇子也逐渐成长,皇帝对他们的将来,合该也是有着成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