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后被这句话顶得一愣,抬眼认真地看向跟前的小姑娘。
她还记得很清楚,头次见着小丫头的样子,她那会才满三岁,白嫩嫩的脸蛋肉乎乎的,穿着身杏色的袄子,扎着两个小揪揪,一双大眼睛像西域进贡的紫葡萄,乌黑又水灵。
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指,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还会偷偷地捂着嘴巴惊叹,她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的小女孩。
更为难得的是她丝毫都不怕生,发现有人在看她便笑眯眯地冲着人笑,声音奶奶的,让她行礼便行礼,简直甜到了人的心坎里。
这让苏太后想起了前一胎的小公主,那是个已经成形了的女婴,小小的软软的,可惜一出生就没了呼吸。
先帝膝下的公主少,她也想要个贴心的小女孩,孩儿没了时她悲恸了整整半年才缓过来。
况且她还记着那游方和尚所言,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格外的欢喜,抱在怀中左右的喊,恨不得自己有个这样的孙儿。
后来凌越上了战场,她心中愈发不安,特意让她指了喜欢哪个皇子,她戳着短短的小手指点中了最不被看好的老一。
当时她还以为是和尚的话出了错,不想过了没多久,她最为看重的大孙儿染了风寒没熬过去,她方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数,与成帝商议后立了当时的庶长子凌维舟为太子。
她也搬去了五台山吃斋念佛,一晃几年过去,没想到曾经面团似的小丫头,不仅出落得如此明艳动人,性子也坚毅果敢与老一退了亲。
前几日知晓凌越的心事时,她以为小姑娘有可能是赌气的成分,想要报复凌维舟,又或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直到听见她如此直白又袒护的话语,她才发觉,这两人竟是彼此欢喜,且程度还不浅,竟能让向来乖巧听话的小姑娘顶撞长辈,她这儿子倒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苏太后甚至有些想不通,小姑娘难道不怕他的吗?
连她瞧见凌越都止不住战栗,更别提他那冷漠的目光扫来,能让人背脊发寒到极致。
苏太后睁着混沌的眼,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毫无动摇,顿觉算盘又落了空,怕是从小姑娘这下手的想法也要打消了。
而沈婳却不知道太后在想什么,只是在心底愈发心疼凌越,也能理解他是为何长成如今的冷漠的性子,但凡换了别人,恐怕早已死了千百回,也唯有他才能活下来变得如今这般无坚不摧。
“哀家没有那个意思,你莫要往心里去,哀家是高兴能有人照顾阿越。”
沈婳吸了吸鼻子,真不是她狼心狗肺,照理来说苏太后待她确是没话说,从小恩宠不断,也能从她的言语间感觉到喜爱之情。
可正是知道,她才更难过,待外人尚且如此,为何不能对自己的亲生子更好一点,不说偏宠疼爱,即便不保护最起码也不要伤害他。
“娘娘,臣女与王爷私下往来虽不多,但承蒙他多次出手救臣女与危难之间。”
“若要说照顾,倒都是王爷在照顾臣女。他坦荡磊落,英武不凡,是整个大雍的战神,不仅百姓敬仰钦佩他,就连臣女也唯恐配不上他,从未想过能被王爷所喜欢,就像是甘霖洒落,能沾染一分便足以庆幸不已。”
“您能有这样的孩儿,真是您之大幸,大雍之大幸。”
如今沈婳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连眼睛都不眨,又或许是除了私下往来不多外,句句都发自肺腑。
她是真的没想到凌越会喜欢她,在猜到会有这个可能时,她真的受宠若惊,直到后面越是了解他,才越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他。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所喜欢的人有多了不起,他值得所有人敬仰。
苏太后先被顶了一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小姑娘喜欢凌越,但听到这般毫不遮掩又热忱的喜欢,还是惊得连眼珠子都停滞了。
沈婳口中的凌越,与她所认识的那个阴狠凶戾的恶鬼,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碰上你们这对男女,才真是她的大幸。
她迟疑了下,才扯了扯发僵的嘴角:“是,你说的是,他是哀家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哀家自是以他为荣。”
说完到底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难道你不怕他吗?”
沈婳毫不犹豫地脱口道:“为何会怕呢?”
“若您是说王爷那双异瞳,臣女瞧见的是这世间独一无一的清透璀璨,犹如明珠宝玉。若您说的是王爷身上的那股煞气杀意,则是常年在战场厮杀拼出的血汗,该怕的是那些敌寇宵小,臣女是被守护的子民,只有敬没有怕。”
“您也是念佛修行之人,也该明白相由心生的道理,世人看佛祖不也如此,人若敬它、礼它,他自仁眉慈目,可若厌它、惧它,他便面若狰狞。”
“您与其问臣女,不妨问问您自己的心,为何要怕他呢?”
若没做伤害他的事情,无愧于心,又何来的畏惧!
苏太后从不知道小姑娘的口齿竟如此伶俐,简直是被她接一连三的话语给说懵了,期间玉嬷嬷想要拦,也都被
但也确是忍不住陷入了沉思,在孩儿生下之前,她是很期待这个孩子的。
当初有孕的消息传出时,太医与奶娘都诚心地劝过她,说这个年岁再生孩儿会很辛苦,尤其是她前一个还没能保住,本就很艰难了。
她也考虑过要不要在先帝还不知晓前,也不会伤着身子的合适时机,将孩子给拿掉。
可到底是舍不得,虽然才怀上没三个月,她却仿佛能感觉到他在怀中血脉相连的那个奇妙感受,这是独属于母亲才有的羁绊。
即便再危险,她也还是毅然决然地说要留下,大皇子也同样很期待这个弟弟,会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肚子,问她弟弟何时出生,会说等他出生后带着他读书写字。
母子两尽情畅想着,她已有许多年没如此期待与欣喜过。
是从何时这股期待开始变质的呢,哦,是先帝兴奋地承诺,但凡她能再生下个小皇子,便要给她再封赏。
她都已经是贵妃了,再往上本就只能是皇后了,身边越来越多人提前恭喜她,说只要再诞下个小皇子,她便能稳坐后位。
她渐渐地也将腹中的孩儿看做了所有的希望,直到那双眼睁开,不仅打破了她所有的美梦,甚至还让她瞬间跌入泥潭。
她失去的不单单是宠爱,而是她的所有。
可孩儿又何其无辜,他无法选择降生在谁的腹中,也无法选择他的眼瞳,他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子。
她有过心软吗?也是有的,在看见他浑身是伤,血流不止时,她想为他擦泪为他止疼,但一看到他那双诡异的眼瞳,短暂的母爱又全都破灭了。
“娘娘,陛下是您的孩儿,王爷同样是您的孩儿,他无错,错得是愚昧的世人。”
是了,若说他的眼眸是原罪,那生下他的她,才是真正的错。
苏太后的背脊愈发弯曲,耳畔回荡着小姑娘甜软却郑重的声音,屋内燥热发闷,她的手指却是冰凉的。
她有多少年没被人如此不客气地教训了,居然还是个半大点的小姑娘。她失笑地摇了摇头,连小姑娘都懂的道理,她到这会才参透,可惜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