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后脚步微顿,扶在宫女手背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神色也不自觉地发僵。
她本就有些胸闷气短,在听见那句话时,连呼吸都跟着一滞,竟生出想要转身后退的念头。
但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此处是永寿宫,刚平复了下心境,就见那高大的身影已经绕过多宝阁阔步走了进来。
他走路并不像那些武夫那般粗鲁随性,也不如想象中那般龙行虎步,而是目不斜视沉稳雷厉。
当他的面容愈发清晰,苏太后的手指也愈发抠紧,嵌进了那小宫女的皮肉,疼得她五官都拧巴在了一起,偏生不敢吭半句。
小宫女是刚来永寿宫伺候的,她只知道肃王脾气不好,满京城的人都畏惧他。
太后回来快有四五日了,他别说是探望,连半句话都没有,平日太后也从不提起王爷,若非知道这是太后的亲生子,她定要怀疑王爷是庶出。
这会被抠得头皮发麻,同时也感觉到太后的紧张,心中那丝疑惑更甚,太后怎么好似很怕王爷的样子?
自古以孝为先,她还从未听说过有母亲畏惧儿子的。
不等她胡思乱想,肃王已经到了几步外,他没行礼也没开口,只是沉着眼定定地看着太后。
他身后跟着一众面容惶恐的小太监,都是在殿外看守的,按照规矩要见太后都得先通禀,等有了召见再进殿,便是陛下来了也一样。
可肃王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闯了进来。
苏太后看着眼前比记忆中更加高大威严的次子,眼神止不住地闪了闪,分明容貌没太大的变化,可通身的气质已全然不同。
像是在用事实告诉她,他已不是当年可被她随意利用,随意丢弃的幼子,而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大雍战神。
她睁着混沌的眼,缓慢木讷地对上他那双浅茶色的眼眸,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直白又浓郁的讥诮。
不知是在嘲笑这永寿宫的守备,还是在嘲笑她的眼睛,又或是都有。
他从进殿后一言未发,却好似说了很多。
不单是太后在看他,殿内的宫女太监也都在偷瞄这对母子,原来肃王并不如传闻那般面容可怖,但比传言的还要嚣张目中无人。
可惜没能窥探更多皇家辛秘,玉嬷嬷就开始赶人了,“还傻愣着做什么,没瞧见王爷来了,还不快去准备茶点。”
宫人们皆是缩着脖子带上门退了出去,很快殿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玉嬷嬷是跟着太后大半辈子的老人,凌越出生时她就在,从姑姑熬成了嬷嬷,自是什么阴私事都清楚,她不走是怕凌越会对太后不利。
而凌越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冷漠地道:“出去。”
他对她只动口未动手,全因幼年时,受过她一两分的照顾,这种吃人的深宫,能有一两分便算不容易。
玉嬷嬷有些犹豫,她虽然在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可好歹还能劝两句,真有危险也能挡一挡。
见她没动,倒是苏太后沉声道:“出去吧,他还不至于弑母。”
这句话可太重了,连玉嬷嬷这等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轻呼了声:“娘娘。”
“去吧,正好哀家也与王爷有话要说。”
太后都如此说了,玉嬷嬷只得退了出去,路过凌越身边时,忍不住侧目看了眼,太后定是也没想到,曾经一时心软留下的孩子,如今会成为她夜夜难眠的梦魇。
暖阁开着窗,阳光从外透进来,屋内静得犹如冰窖,母子二人相对而立,谁都没先开口。
过了约有半刻,苏太后终是站不住了,她缓慢地挪到了窗边的贵妃榻坐下,抚着胸膛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多年未见,阿越倒没怎么变样。”
凌越看着她老态的背影,以及走路的姿态,心中蔓起一股讥讽之意,真是可笑极了。
她有什么资格,让他背上弑母的骂名,光是自己吓自己,她就足够将蹉跎至死了。
也不需要她说什么赐座的话,自然地阔步过去,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明明是不大的暖阁,椅子也多得不得了,他偏生选了张最远的,两人隔了半间屋子仿若陌生人一般。
不,陌生人好歹有客气,他们连基本的客气都省略了。
凌越不耐地抬了抬眉,“省点口水,别噎死也要说是我喂的水。”
苏太后:……
她原本心里还存有两分幻想,觉得他让人出去又没急着开口,是不是代表两人的关系还有缓和的机会。
不想他一开口,便直接戳破了她的幻想。
“以前确是哀家对不住你,但哀家也有难处,你若愿意,哀家愿意赎罪。”
这真是凌越近来听过最滑稽的话,他轻笑了声,没抬眼淡声道:“赎罪,拿什么赎?”
“拿你这双瞧不清人的眼,还是拿走不动路的腿,亦或是你打算拿你宝贝儿子的皇位来赎。”
最后那句,着实戳到了苏太后的痛处,她最为在意的便是这个。
她以大儿子为荣,以这出生便带有异瞳的妖孽为耻,不论是怕他手握大权会毁了大雍的百年基业,又或是怕他会弑兄弑母,总之她是决计不希望皇位到他的手里。
“阿越,他到底是你兄长。”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我何来的兄长。”
他记得清楚,四岁那年他头次离开偏殿,能有机会与几位皇兄见面。晨起,嬷嬷给他穿上了新缝制的袄子,打理得干净清爽,满怀期待地踏进花园。
可等着他的是漫无止境的讥讽与作弄,“瞧,真有人的眼睛能是那种颜色的,我听宫人说,他肯定是野种,不然为何咱们的眼睛都与他不同。”
“真恶心,就他也配与我们做兄弟,说出去丢死人了。”
他被无情地推倒在泥地里,新制的袄子他平日只舍得看两眼,原本打算年节再穿的,却被踩得不成样子。
彼时的他尚不明白,为何他们穿戴的皆是名贵之物,却还要作弄个连新衣都没有的幼子,更何况这个幼子与他们还是亲兄弟。
“别打了,是大皇兄来了。”
他听嬷嬷说过,他与大皇兄一母所出,大皇兄一定会护着他的,他艰难地仰起头,看向那个在他眼中文气清瘦却高大的少年。
几乎是一眼便认出,这便是他的嫡亲兄长。
他被关在偏殿不许外出,曾不止一次问过嬷嬷,他的娘亲与兄长为何不来看他。
嬷嬷说娘娘艰难,大皇子课业繁重,他们的心中都是念着他的,让他莫要给他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