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小声开了口,同时抬了抬棒槌似的右臂,“好了,没事了。”
万嘉桂,不由自主似的,作了回答,语气不客气,像是老大哥训斥小妹妹,“傻了?挨了一剪子都不知道?”
茉喜微微一笑,大黑眼珠同时在眼皮下悠悠一转,转得光芒潋滟,转出了滴溜溜的珠光与水光。偏着脸望向窗外,她轻声答道:“高兴嘛。”
万嘉桂缓缓地把脸也扭向了窗外,姿态有些僵硬。茉喜方才那一飞眼一偏脸,在他看来,真是好看,好看得简直让他心里难过——多奇怪啊,她好看,他竟会难过。为什么?因为知道她不会是自己的,所以也容不得将来再有别人见识到她的好看吗?因为我得不到,所以要让旁人也别想要?
不能,万嘉桂随即在心中对自己摇了头。他想自己不是那么卑鄙的人,他心里连国家天下都装得下,这么广阔的心胸,这么坚定的意志,怎么会被个小丫头乱了格局?
这个时候,对面房门开了,是凤瑶拿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出了来。
如同见了救命星一般,万嘉桂一言不发地出门迎了上去,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大大地愧对了凤瑶,凤瑶暂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然而凤瑶并没有给他脸色看——凤瑶从来不对任何人甩脸子。对待万嘉桂,她的神情和态度都是端庄平和的,不卑不亢不温不火,让人挑不出她的失礼。
这是白家的风格,茉喜始终学不会,也始终没想学。对待外人,他们永远不肯翻脸,毕生不会破口大骂。他们只是冷淡,冷淡之中横着层层的礼节,一层一层,不动声色地隔断了双方的关系。非常的体面,非常的坚定。
这一套风格,万家的老人们其实也都会,是前朝旧代的遗风,一切意思,无论好坏,总是让它尽在不言中。可万嘉桂十几岁便离了家,是在大风大雨大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武人,对着凤瑶这一套旧招法,他显然是有了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
凤瑶托着个牛皮纸袋,袋子里是药粉和绷带。跟着茉喜上了汽车,她很自然地让茉喜坐到了两人中间,因为依着她的心意,她是万万不愿再和万嘉桂并肩同坐。她只会对着茉喜诉苦抱怨发牢骚,而万嘉桂尽管是她的未婚夫,她却也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方寸风度。
她在短时间内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又携了仅有的一点财产逃了个无影无踪。仆人一哄而散,宅子被债主日夜围攻,多么苦难,多么凄惶。这个时候,旁人可以不闻不问,可万嘉桂不应该,万嘉桂是她的未婚夫呀!他们之间已经结了天长地久的契约,不是平常的关系啊!
但万嘉桂,以及万嘉桂家里的人,就能硬是一面不露、一声不吭。
所以凤瑶现在再看万嘉桂,每看一眼,心中便要一寒。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是自自然然的,一旦感觉自己要不自然了,她便会强行定一定神,不许自己失态。
将牛皮纸袋折好封口放在腿上,她老调重弹地问茉喜:“怎么把剪子藏进袖子里了?”
茉喜思索了一下,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剪子尖正好扎了肉。皮肉伤,没事的。”
这不是凤瑶想要的答案,然而万嘉桂忽然转过脸开了口,“我上个礼拜收到了父亲的信,这才得知了你的情况。”
凤瑶很和气地向他一点头,“是啊,这几个月里家中情形剧变,说起来也真是一言难尽。”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是温文尔雅的,并且只是温文尔雅,除了温文尔雅之外,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万嘉桂察觉出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抬手堵嘴清了清喉咙,他垂下头,很心虚地低声说道:“你现在是在那学校里做教员?”
凤瑶答道:“是的。”
万嘉桂侧过脸看向了她,“下午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吧。”
凤瑶仿佛很抱歉似的微笑了一下,随即言简意赅地答道:“下午还有两节课。”
万嘉桂不假思索地又道:“那就晚上?晚上行不行?”
茉喜坐在中间,这时忍不住溜了万嘉桂一眼,因为感觉万嘉桂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她听见自己开了口,“晚上就晚上吧。”
凤瑶不置可否地又笑了一下,同时汽车也停在了学校门前。
凤瑶带着茉喜下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学校。这时还是正午时分,操场上往来的女学生们很是不少。学生们很好奇地停了脚步去看校门外的汽车,以及从汽车上走下来的凤瑶和茉喜。凤瑶低着头,几乎要顶不住前方这无数道目光。茉喜却是昂首挺胸,因为是坐大汽车回来的,汽车门现在还没关,车外站着个万嘉桂在目送她们——她挨着天下第一好的万嘉桂坐了一路,多么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