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页

士兵们大约没想到他竟还勇猛如斯,见他手上已握劈夺过来的刀,立着状如恶魔,惊惧不已,纷纷后退。

“他已经站立不稳了,快给我上。谁砍下他的人头,封千户长,赏千金!”

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刀光血影。这间不大的庐舍里,不断有人倒下。我的耳边充斥着刀锋撕拉鲜活ròu体发出的沉闷异响,空气里满是叫人作呕的血腥之味。

当英布手上的刀从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士兵身前透胸而过的时候,臣的脸已经白得像鬼,手中的剑竟抓握不稳,当一声坠地。他不断后退,直到退到我的身边,指着狞笑而来的英布,颤声道:“你……不是人……”

英布满头满脸的血污,已经完全认不出这是个人了。我看着他提刀,晃晃悠悠地朝着臣一步一步地过来,仿佛地狱深坑中爬上的恶魔。

刀朝臣高高砍下,求生的本能驱使臣避过了这仿佛凝聚了最后全部力气和恨意的一刀。他以滑稽得像猿猴般的姿势从我身侧逃开,闪到了英布的身后,用他全部的力气推倒了那架几乎高高顶到庐顶的药柜。

药匣仿佛受了魔咒,自上而下,一排一排地从屉位里脱落而出。我的半夏、青黛、白薇、少辛,苏方木、昨夜何、阿芙蓉、诃黎勒们……就仿佛一场冬雪,又像一阵迷尘,从天飘落,飘满了这间庐舍,带着若有似无的药香,随最后的轰然一声巨响,与那个沉重的杨木柜一道将英布压在了地上,而我,就在英布直直倒下的身躯之下。

一股夹了药香的热腥液体沿着我的脸迅速弥漫而下,我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人,终于要死了。在死之前,他的手是再次掐在我的喉咙上的。或许是将死无力,我竟还能勉强呼吸。

“我这一生,杀人不计其数,最后这般死于你手,原也值……”

一片黑暗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但有一事,辛姬……我自问这一生,并无真正伤过你,为何你对我如此痛恨,竟诱我入彀,下此毒手?”

顿了一下,他最后这样问。

我发出挣扎的咿呀之声,他的手终于松了些。我痛苦地咳嗽,咬牙道:“你若不死,冬子便被长安咬住,永无宁日。”

他的喉间发出仿似骨节断裂般的奇异咯咯之声,钳住我喉咙的手骤然发力,“既这般,你与我同死便了。”

我终于还是没死。后来听侍女说,众人把我和英布从覆满了糙药的黄杨木柜下托出时,他钳住我喉咙的手竟僵硬如铁,最后硬是被掰断了几根指节,才将我与他分开。

逃过这场死劫,我的代价是腿骨被压断,而嗓子直到数月之后才慢慢得以喑哑发声。

☆、卜者

英布死去,他戎马半生挣来的所有身前荣耀,转眼也就在刀剑之下被屠戮得支离破碎——淮南王王府上下数百口人,男被弑,女为奴。听说那一天,行刑到了到了最后,刽子手的刀锋卷刃,而流的血,蜿蜒爬满了淮南王府门前的半条街面。以致于后来接管那地的那位刘姓王,宁愿弃了这座几经扩建美轮美奂的宫室,改居别地。

有一晚,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迷雾之中模模糊糊一张女人的脸,前一刻,我觉得她是我,下一刻,我又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我。然后迷雾散去,我看到那个女人回头对我一笑,我悚然而醒。

我竟然梦到了吴姬,那个遥远得已经被我遗忘的女人。

或许是凑巧,又或许,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梦就是一个引导,一种启示。因为几天之后,我竟然真的见到了吴姬,这个此刻本已伦为奴的故人。

她是被臣带到我面前的。

据说淮南王府被抄的那一天,在一群下跪的瑟瑟发抖的女人中间,她忽然站了出来,对奉命前去看守她们的士兵头目说,她是我的故人,她必须要见我。收了好处的士兵头目将她带到了臣的面前。或许是她那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自己所做之事的一种弥补,臣最后竟真依了她的话——在远离天子的淮南隐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这对于奉命前去清肃的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带她进去之后,她仍瑟缩跪于地上,覆亡的惊恐仿佛还未从她的眼中消尽。

“……我知道他要去临湘,心中便生出不详之念,劝了几句,他又哪里会听。他去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有一日终忍不住,悄悄将我的儿送去了别院,他才侥幸躲过这一劫。我本浮萍飘零,死不足惜,只是怜惜我那孩子,这才不忍死去。如今我的儿成了被索之人,天下之大,无路可去。我万般无奈,这才厚颜寻了过来,求夫人庇容我母子二人,大恩大德,来世结糙衔环,以为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