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屹只见林湫一直静静地发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林湫突然轻声说道:“美丽与贫穷相伴,往往是十分不幸的礼物。”
江屹心中一揪。
林湫缓缓看过来,唇角微微带笑。“巴尔扎克。”
“要从哪里说起呢?或许,还是要从苏汀说起吧。”
苏汀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小姑娘,漂亮、活泼、机灵,既能察言观色,又伶牙俐齿,所有人都喜欢她。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要提亲。
“想把苏汀占为己有的人,太多了。她就像是一颗遗世的珍贵明珠,所有发现了她的人都对她的美丽虎视眈眈。可是她也太脆弱了,我们那时候只能住在茅草屋里,和残酷的世界之间没有一丝阻隔。”
那是林湫人生里第一个有印象的炎热夏天。蝉鸣声很痛苦,树叶在炙烤之下蜷缩,被阳光照得发白的街道水泥地坑坑洼洼,行人的自行车在他们的眼中颠簸而过,发出令人皱眉的噪音。
两个心血来潮想要吃冰棍的孩子,走了大半天的路才终于到了镇子上,在烈日炎炎下的树荫里奄然静休。他们盯着那个镇上小男孩手里的冰棍,好像是饿狼盯着生肉。
两张两角钱被紧紧攥在他们出汗的手心里,可是一个冰棍需要五角钱。守在冰棍箱子边的老大爷已经把他们赶走过一次,恶狠狠地说道:“没钱来干什么?再瞎晃悠就揍你们!”
苏汀看到了他渴望而胆怯的目光,咬咬牙,道:“等着,我肯定去给你弄一个。”她蹿了出去,抓到了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大孩子。
年幼的林湫看着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孩儿看着苏汀打量的笑的时候,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个形容词:邪恶。
可还没等林湫作出什么反应,那个男孩儿摸了摸苏汀的裙子下的大腿,笑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块钱。
苏汀拿了两个冰棍回来,眼睛亮晶晶的,露出来一排贝齿,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冰棍,发出了舒适而得意的感叹。“太好吃了!”
林湫太生气了,他不想要用这种方式换来的东西,他觉得脏。
可是苏汀瞪着林湫道:“他摸都摸了,不许摔了!好好吃!不然我不就白牺牲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笑着说道:“要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就以后多挣点钱给我花,这样姐姐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啦!”
那根冰棍的味道很甜,于是,林湫知道了,屈辱的滋味是甜冰棍的味道。
苏汀一向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把自己的美丽当做是寓言故事里下金蛋的鸡。那似乎是她与魔鬼定下的契约,她得以生于此,也注定日后亡于此。
“苏汀过得很苦。我知道。所以她对金钱十分执着,这我也理解。我只是遗憾,当初的我是那么无能弱小。”
陷入回忆的林湫神情里有着深重的痛苦。他恨苏汀,但这份恨里,也指向了他自己。他恨自己不能把苏汀拉上岸,恨自己也在一滩泥潭之中。
“我没有别的祈愿,只是,不希望苏小娅也走上那条路。”
“我并不是不喜欢小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跟她相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漂亮、聪慧,固执、冷漠。她把美丽当做一把武器,比她的母亲还要锐利。我被苏汀伤过太多次,就好像是有了后遗症一样,我抗拒她。”
“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她和她母亲一样。”
“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即使是十几岁的她,也看起来那么天真可爱,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和苏汀在山坡上无忧无虑跑着的时候。我们看着蓝天,漫山遍野的果园,有着对未来无止尽的想象,也没有对彼此一丝一毫的猜忌与隔阂。那时候的我们是亲人,真正的亲人。”
“很多人很厌烦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总想着如果孩子能够一下子长大就好了,这样他们懂事了就好沟通了。可是,我宁愿去辛苦养育一个孩子,看着他们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到怎样说第一句话、看第一本书、写第一篇文章……我想要去参与他们的成长,去帮助他们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或者,至少能看看他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在觉得他们陌生的时候,能够有迹可循。”
在林湫的眼中,有时候苏小娅像个脆弱的婴儿,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更好地呵护她;但有时候,她似乎就是苏汀所有“恶”的集合体,是个满腹坏水的阴谋家。她不用摸索就能领悟如何去掌握人心,去毫无顾忌地利用他人,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目的。
林湫的语气颓丧得发凉。“我觉得我很失败。苏汀活着的时候,我只想着跟她清算平生这么多年的帐,而忽略了跟小娅的相处;苏汀去世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小娅已经长大了。我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跟她相处呢?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苏小娅不再是几年前还未成型的泥塑,她已经在不被别人察觉的时候,照着给予她原型的母亲给自己赋釉煅烧,成为了最好的继任。
而一直沉溺在苏汀的沼泽里的林湫还有着其它的顾虑。
“江屹,我有的时候觉得我真的很冷漠。苏小娅一直说我不愿意跟她沟通,说我不愿意关心她。是的,我觉得我应该去给她多一点的关心,可是,我总是难以自已地把她往外推。我……我是个不祥的人,苏汀的冤孽,算在我的头上也未尝不可。我的关心,我的亲近,对小娅来说,又为什么不会是毒药呢?”
一直静默看着林湫的江屹看着林湫痛苦地握紧了杯子,只觉得揪心。
“林湫,你的爱和温暖绝不是不值一提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灵药,能被你牵挂和在意的人,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