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两个人都静默,没人再吭声。戚隐伸出手,雨滴穿过他透明的手心。
他不想走,真的不想走。然而这世间难解者,终不过月难长圆,花红不永,人隔生死。
不再多说,戚隐转而问道,“这是哪里?巫郁离是哪一个?”他的目光在水田里劳作的奴隶里逡巡,一个个苦头苦脸,卷起裤脚,露出黑黝黝的泥巴腿子,没一个像的。
“这里是月牙谷,他的故乡。”白鹿长长舒了一口气,“跟我来。”
往山坡上走,雨点儿浇在泥地里,漫天纷纷雪雪一片白。天是蟹壳青的颜色,低低压在远山的脑袋顶。戚隐跟着白鹿淌过一片白水塘,他们其实是虚影,什么也摸不着,什么也碰不到,但满眼湿软的泥沙地,脚底板好像也沁凉沁凉似的。进了黄桷林子,叶子被风雨吹打,互相摩挲,细细沙沙响。走了一程子路,戚隐渐渐看到几个男孩儿的影子。
树杈上吊儿郎当躺了一个戴着白鹿面具的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头银白的发,一袭素白的衣裳。戚隐认出来这是白鹿,想问他那时候在干嘛,侧过脸,却见白鹿已经不见了。伏羲说白鹿惧怕回忆,那小子虽然死不承认,却明显是被戳中了痛处。戚隐也没管那小子去了哪儿,耸耸肩,继续看这帮毛头崽子过家家。
“听说你们想当小爷的神巫?”树杈上那个白鹿发话了。
“没错!白鹿大神,您选我吧!”几个孩子站在泥地里,纷纷举着手。
“行,”白鹿跳下来,轻飘飘落在一块大岩石上,“想当神巫的,就站成一排,报上名来。不管是人还是妖魔,每人一块兔子肉。跟着小爷混,让你们吃香喝辣,比巴山神殿那帮驴脑袋还威风!”
“他真的是白鹿大神么?”有个矮个儿孩子悄悄问。
“谁管他是不是,他有肉吃!咱们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肉,你看,他有一袋子!”
孩子们咽了咽口水,纷纷站出来,一个个立得笔直。
白鹿拎着个麻布袋子,挨个派兔肉,挨个问名,末了还要拍拍他们的肩膀,以资鼓励。四个孩子,一个犬妖一个猫妖,剩下两个凡人崽子,都问完了,戚隐没有听见巫郁离的名字。这时林子急匆匆蹿出一个半大孩子来,七八岁的模样,赤着脚丫子,脏兮兮一张脸,只见得清水般水汪汪的一双黑眼睛。
“对不起,我来晚了!”孩子撞进队伍,立在末梢。
“为什么迟到?”白鹿严肃地问。他是首领,他的队伍必须有规矩。
那男孩儿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嬢嬢说白鹿大神降临了,嬢嬢不信,说我骗她,对大神不敬,把我揍了一顿,我就来晚了。”他哭丧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白鹿大神,您法力无边,可以把我屁股上的痛痛吹走吗?”
白鹿显然尴尬了一下,道:“法力无边的我不能把你的痛痛吹走。”他拍着男孩儿的肩膀,清了清嗓子,“你是要成为大神巫的人,怎么能被这点儿小伤打败?大神巫都是不怕痛的。”
男孩儿愣了一下,连忙用力点头,“我不怕疼!”
“你为神负伤,多给你一块儿肉。”白鹿从袋里掏出两块肉给他,“叫什么名儿?”
男孩儿绷直脊背,立得像一棵小松。
“我叫小月牙!赞神圣名,祈神赐福。神巫小月牙参拜大神!”小月牙眉眼一弯,笑容灿烂生光。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天光穿透飘散的云层,刺破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正正好照在这个小孩儿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种他们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
白鹿被这灿烂的笑容晃了晃,抓了抓脑袋,心里生出点儿愧疚来。他其实都是逗这帮傻蛋玩儿的,成为神巫哪有这么容易。视线挪到这些孩子脏兮兮的赤脚,脚背小腿肚上都是泥巴点子,有的还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留下深深浅浅的灰黑色印记。只有奴隶小孩儿才这么邋遢,奴隶是神的牲畜,永远也当不了神巫。
可他无聊,月轮天上滚了个遍儿,太没劲儿了,他就忍不住跑到凡间来。要么用神语诱引,要么用肉干哄,总之抓几个孩子陪他玩,过几天再把他们送回家。他经常忘记时间,一天天,呼呼啦啦就过去了。孩子们回到家,一脸懵懂,忘记了同神奔行游玩的事儿,大人们撼着他们哭,还以为他们被妖怪抓走了。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传到人间去,就有了白鹿食幼童心肝的传言。
白鹿新的队伍组建好了,四个孩子扛起肩舆,白鹿懒洋洋坐在上面,一个孩子扛着圆锹,打卤簿开路,几个人大摇大摆走上了田埂。奴隶们停下铁耒铁耜,手搭在木柄上撑着下巴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