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毕生的心结,独自一人寄居仙山,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陌生男人孤独的背影。他循着这个模糊的背影,执着地踏遍千山万水,去找他血脉的源头。就像从前的戚隐,从吴塘走到凤还,再从凤还去往无方,一步步,一程程,跟着他父亲的脚印走到了神墓。失家的感觉,伶仃孤苦的创痛,这帮白痴怎么会懂?无论走到多远,是天涯还是海角,血脉会召唤他回去,让他重回父母的坟冢。
扶岚抱着孩子乖乖在洞外面等待,像一个媳妇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等候他的丈夫回家。小孩儿的身子软和,裹在臂弯里一点儿分量也没有。扶岚很紧张,吃力地将手臂维持一个不松不紧的姿势。戚隐还没回来,扶岚发起了呆,视线落在远处,一个乾坤囊匿在暗红雾气后面,若隐若现。扶岚愣了下,站起身,走过去,拾起那个乾坤囊,里面装着戚隐的发丝。
静寂。仿佛一切都死了。戚隐一无所获,最终放弃了追寻,扶着洞壁气喘吁吁。指尖发冷,渐渐变得苍白,那是冰花在他的指端发芽、生长、蔓延,他的手指一寸寸变得几乎透明。反噬又开始了,戚隐抚着胸口,心脏失了速,一阵阵收缩,寒气失去他的控制,无可抑制地外放。他的手指触及之处,通通结了冰。
没关系,忍一忍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他捧着手掌哈气,颤巍巍地爬出淤泥洞,却发现扶岚不在上面,那孩子也不见了。地渊寥廓而寂静,冰雕圆融的轮廓在火中闪着光,铁锈红的雾气沉淀在苍红色的岩石上,熔岩缓慢流动,岩浆的潮水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寸寸涨落。于是那瑰丽的光影也在戚隐深邃的眉目上寂静地沉落,戚隐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花花的气团凝在空中。
时间被人动了手脚,这里的时间被放慢了无数倍。整个伏羲神殿陷入了时间的静默,妖虺在岩缝中静止,虾子红的花木无声无息,戚灵枢、云知和黑猫定格在地下森林中,保持一个奋力奔跑的姿势。
天底下有谁有这样的大能,竟然能掌控时间。戚隐心里有了答案,缓缓回过头,前方,岩浆河的岸边,矗立着一个人影。像所有神话里描述的那样,人首蛇身,古老庄严。他有着暗金色的蛇尾,修长高挑的身躯,不熄的光焰笼罩他的周身,照亮一方地渊。他威严的气息让人心悸,像一座巍峨高山压在戚隐的肩头,迫使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神祇转过脸,逆着光焰与岩浆绚烂的光,黄金色眼眸犹如太阳一般闪耀,没有人可以直视那灿烂的眼眸。
“好久不见,姜央。”他说。
一团白雾从戚隐的身躯中漫漶而出,凝结成白鹿的影子。这个家伙平日不愿现于人前,戚隐这才发现,他的魂魄实在了许多,不那么透明了。少年抱着手臂,白苍苍的大袖无风自动,扑剌剌犹如白蛾的翅子。他的神情看不出故人重逢的欣喜,也看不出宿敌相见的仇恨,只是波澜不惊的平和。
他“嘁”了一声,道:“你还没死啊,时隔多年,再见到你这张丑恶的老脸,真是让小爷一如既往的恶心。”
伏羲并没有因为白鹿无礼的言行生气,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暴虐,甚至没有情绪。戚隐难以用言语去形容这个古老的神祇,他让戚隐想起雕塑、大海、星空,和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在他的身上,戚隐看见神圣,也看见死亡。
“不,姜央,”伏羲开了口,“我已经死了,和你一样,肉体已坏,神魂犹存。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很快会消散于凡世,重归山川河海,一如我们未曾诞生之时。我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只是等待与这个孩子相见。”
伏羲的目光转向了戚隐,戚隐的反噬很厉害,许久都没有平息,他手扶着冰雕,硬挺着脊背,不愿意在这个漠然的神祇面前倒下去。伏羲抬起手,指尖凝出一点金色光晕,没入戚隐的心头。奇迹般的,冰花从戚隐身上融化,反噬像潮水般消退。
“多谢。”戚隐拱了拱手,道,“伏羲老爷,劳烦您帮忙帮到底,帮我救一个兄弟。他快死了,料想还未走出神殿,烦请您老高抬贵手,撤了您的蛇诅。”
“我从不轻易更改凡灵的命局,”伏羲道,“倘若他命中注定丧命此处,那么我可以给他一线生机……”
戚隐心里有股火苗蹭蹭燃起,什么狗屁一线生机,他以为他是送子观音么?戚隐硬压着火道:“我不是开安乐堂的,我不想养他的孩子,我只想看见他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伏羲大神,你费尽苦心留存一缕魂魄,想必不是对这里的蛇巫念念不舍。你是在等我,对么?巫郁离违逆天命,篡改天运,你是想让我要了他的狗命,对吧。可以,我去帮你取来。他的命,换我兄弟的命,换我和我的伙伴们蛇诅痊愈,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