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您倒是不糊涂。”云知走过来,在老人面前蹲下。
老人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戚隐,叹道:“吾等困守神墓千年,不得超脱,忽然闻得大神气息,难免神智狂乱。大人,大神无法繁育,并无子嗣,虽不知您身上血脉从何而来,但必定与白鹿大神有所渊源。至于这个孩子,气息与那恶鬼相似,但若细细分辨,却又有所不同。”
这老爷子同其他哭哭啼啼的罪徒都不同,他两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跪坐于地,有种庄重的从容。虽然人家犯了罪,但也毕竟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了,戚隐当不起他的跪,忙单膝跪下来,恭敬地拜了拜,问道:“烦请老人家为我等解惑,方才你们说黄金俑里的恶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南疆的罪人,渎神的恶徒。是他挑起中原与南疆的大战,引来伏羲神怒,天火滔滔。是他牵累白鹿大神战死疆场,血肉化雨,归散凡间。我还记得那天天穹赤红,我们的神化为鹿灵奔行云上,清啼响彻天地。那一天,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了雨,所有战死妖魔凡人的魂灵都得到安息,走向幽冥的彼岸。伏羲罢战,诸神鸣响天尽头的铜鼓,哀悼吾神的陨落。从那以后,我南疆,再无神祇。”
墓道里的罪徒掩面恸哭,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戚隐看他们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们那只鹿已经活了。
“大战之后,神巫治罪恶鬼,熏其目,诅其身,将他封印后殿,永生永世陪殉大神,不得超脱。”老人缓缓道,“可禁锢符咒失效,那只恶鬼终于还是逃了出来。”老人抬起手指,指尖凝聚一点微光,“大人,我可以让您进入我的记忆,去看看那只恶鬼。”
戚隐有些迟疑,这些罪徒封在神墓里这么久,刚醒过来一个比一个疯,谁知道这老头子会不会耍什么诡计?他回头看了看扶岚,扶岚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他哥说行就行,戚隐同意了。
“大人,您将会看见吾所见,听见吾所闻,那只恶鬼所经之地,所做之事,你都会知晓。”
他说完,枯瘦的指尖点上戚隐眉间,淡白色的微光一闪,戚隐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戚隐落入了不可名状的黑暗,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着墙站着。他动不了了,像被茧子束缚住,浑身憋着难受。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他想起来,他应该是在那老人家的记忆里,他只能见到那个老人所见,听见那个老人所闻。老人的双目被熏瞎,所以他也是瞎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仿佛有危险正向他逼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听起来像一个男人的啜泣,断断续续,悲哀呜咽,仿佛死了亲爹亲娘亲儿。那声儿从墓道深处传出来,像一阵阴森森的风,飘到他的耳畔,凉匝匝阴在他后脖颈子上。即使已经听过这些罪徒哭泣,戚隐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哭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右后方,戚隐很想转身看看,可他无法回头,更不能动。
他的身体终于动了,戚隐大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抬起了右手,有什么东西从手心里飘出来,他的视野顿时亮了些许。他能看见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墓室,墙角青铜鸟喙灯里燃着长明火,阴惨惨的幽绿色光芒笼罩了整片墓室。墓室里飘摇着许多苍白的小蝴蝶,翅膀扑扑,扇出光晕点点。他意识到这是那个老人家的分身,老人使用了巫罗秘法,去窥探那个从黄金俑里逃出来的罪徒。
哭声越来越近,他蹲了下来,或者说是老人蹲了下来,白蝶落在地上,透过细细的门缝,他看见外面投下一个瘦削的影儿,一股浓郁的紫曼陀罗香味儿飘到鼻尖,紧接着,一只干枯焦黑的脚落在眼前。那双脚经过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看起来和其他罪徒没什么两样儿,戚隐有些不以为然。恶鬼,到底有多恶?他吃人么?他轻轻推开石门,静悄悄跟在后面。戚隐很想看看那个家伙,但白蝶绕在身侧,一直飘摇着,不敢靠太近。这老人儿胆儿挺小的,一眼都不敢看。
哭声不再移动,他也停了步子,躬身躲在拐角。那哭声一直在白鹿中殿门口徘徊,戚隐等得心里不耐烦,简直想硬拗出脑袋,看看那个恶鬼到底长什么样儿。身体忽然动了,他的白蝶扑扑翅膀,飞出拐角。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家伙,长明火下,他跪在中殿门口,额头抵着粗糙的大门,正悲伤地恸哭。血泪流出他空洞的眼眶,划过干枯的脸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孤单瘦弱的影儿投在墓道里,戚隐莫名觉得这个罪徒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