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叔伯们来喝酒,酒撒我身上了。”
说着说着,寒江雪就到了熏头发的雅室,而游廊另一头,拿着香炉和扇子,干巾,还有花油的侍者已走了过来。
“你走吧……”
寒江雪刚要让燕飞度离开,却见那侍者不知怎的脸色突然青白,忙把托盘放下,对着寒江雪道歉。
“对不住小侯爷!我要去方便!实在忍不得了!”
这话在客人面前说出来实在失礼,可人有三急,谁忍得了啊!
侍者一溜烟跑走,燕飞度施施然地将托盘拿起来,对寒江雪笑道。
“虽然叔伯们喝上头就不记得时辰,但也不可让他们久等了。”
“我本来就是要自己熏头发的!”寒江雪才不让别人随便碰他!
“那,我求你?”燕飞度伏低身子,视线与寒江雪齐平,眼里是盈盈的笑意,“还是……你真觉得自己魅力无边,我现在非你不可?”
寒江雪一时语塞,又说:“你确实说过非我不可。”
燕飞度却不在意,全然无赖一般:“不错,这么说的我已经死了,今天的我是新的我。我已全然不介意,你反倒在意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寒江雪……寒江雪当然没有在意!
为表不在乎,对燕飞度绝没有超出发小以外的情感,寒江雪打开雅室的门,头一撇。
“进来吧。”
这姿势其实颇为粗鲁,但显然粗不粗鲁,都要看脸。
少年郎自以为是在甩话,可实际上却让燕飞度眼里的笑意更深。
燕飞度以前也给小兔子擦过毛毛。
小兔寒江雪的毛毛很厚,又很软滑,他和燕飞度一起吃饭,捧着小粥碗喝得太快,就往自己头上扣。
燕飞度用手帕给他擦干净,小兔子毛毛一甩,跳到熏笼旁边烤一会就干了。
而现在的少年郎寒江雪,黑色的头发如同绸缎,细细密密地垂在身后,像是白日夜河。
燕飞度从未伺候过人,但不妨碍他对人温柔。
熏笼在寒江雪发丝下平行而过,熏烤着其上水汽。
有人曾说,发丝亦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粗硬者有的刚直,有的鲁莽,而发丝柔软的未必心善,却大多心软。
青年修长好看的手指在那发间穿梭,雕花窗格外能听到有人正在弹筝,寒江雪侧头望去,他其实对于风雅事不大感兴趣,更喜欢的还是练剑。
“这弹的是什么呀?”寒江雪喃喃自语。
“弹的是,让人莫要轻信的故事。”
燕飞度拿起梳子,唇间咬着一条银色的发带,梳子沾了花油,一点一点地给寒江雪梳理好。
寒江雪被梳得昏昏欲睡,好似也曾经被人无数次这样摸头毛似的,他手掌撑着下颚问道。
“不要……轻信?”
燕飞度一掌握着少年丰厚的长发,给他一点一点地束起来。
“比如我方才说,我已不在意你了,是假话。”
寒江雪猛地醒过神来,却见燕飞度已经松开了寒江雪的长发,发尾在青年玉雕般的指尖缓缓滑下,好一副缠绵景象。
红衣公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我虽然不想喜欢你了,可总是忍不住要喜欢你。也许是笨吧,错过了许多,才知道挽回。”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寒江雪主动亲近他,现如今,换成他了。
寒江雪愣愣地看着燕飞度,他往日也总被人说喜欢,爱慕,可大多听不入耳。
但不知为什么,被现在的燕飞度一说,他却莫名有些欢喜。
“怎么会有人故意要笨呀?”
寒江雪摇摇头,把那点喜意压在心底,无论燕飞度说得多么动听,他……他都是不能喜欢人的。
在这再待下去,不知燕飞度还会说什么。
寒江雪逃命一般,转身就打开了雅室的门,一开门,就见到刚才要去方便的侍者已经回来了,那侍者正把耳朵贴在门上,不知听了多久八卦。
“我,我来收东西——”侍者破音喊道,试图掩饰自己在八卦。
要是被楼里知道他偷听客人隐私,一定会被抽死。
可是,这可是城中风云人物寒江雪与燕飞度的八卦!
之前看起来是要分道扬镳,现在居然又聚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怕缠郎,缠成了?
“你可不许到外边胡说八道!”
寒江雪有些羞恼,怕是明日又有什么古怪的传闻了!
原本那少年就已不似凡间才有的殊丽,如今耳根还染了胭脂色,知道他是羞恼,可看起来却像是被红尘沾染,皎月落了凡尘,让人竟连思考都停止了。
宽大的红色衣袖阻了那侍者的视线,红衣的贵公子垂眸看了那侍者一眼。
“忘了吧。”
忘了听到的话,也忘了自己刚才窥看的颜色。
侍者一阵怔愣,回过神时,已不见燕飞度和寒江雪的身影,他亦只记得自己是来拿东西的。
燕飞度跟着寒江雪出了雅室,但少年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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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雪气喘吁吁回到席间时,他刚坐下,就听到一旁吃酒的叔叔说。
“这不是燕家的十三郎吗?你也来了?”
寒江雪猛地回头,便见燕飞度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过来了!
“你是鬼么?”
走路都没声音?
燕飞度对寒江雪笑了笑,然后就对着众位叔伯一拱手。
“正好见着江雪,亦许久不见诸位,特来叨扰。”
席间一时“哪里哪里”“客气客气”的话此起彼伏。
在这里,燕飞度到底是小辈,喝了一盅酒就坐下了。
寒江雪还有正事,不能再为燕飞度情绪起伏,他侧头问旁边的伯伯:“还请您与圣上提两句,我也大了,想找点事做,只想报效圣上,在宫里做什么都行。”
头发花白的伯伯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拍拍寒江雪的肩膀:“笨孩子,你这样什么都不做都有钱拿的日子,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别这样看我,怪可怜的!行,听说圣上身边是缺了一两个人,要栽培成小将军,我得空替你问问!”
寒江雪喜笑颜开,又给伯伯倒了一杯酒。
燕飞度冷眼看着,那人眉眼虽在笑,眼里却是清醒的,显然刚才说的话只是应酬话,根本不会给寒江雪在宫里谋什么差事。
寒江雪想办法入宫做什么?
燕飞度想起之前侍者说的话,寒江雪的阿娘就在宫中?
坐在燕飞度对面的中年男子喝高了,忘了燕飞度是谁,竟调笑起他。
“十三郎,我们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见阿雪啦,怎的又来,可是不要脸皮了?”
寒江雪听了这话有些恼火,他想他到底是和燕飞度一起长大的,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别人说他。
“阿叔,这话你别说了……”
觥筹交错间,红衣公子被灯光映照着眉眼,他嘴角含笑,游刃有余地拿起酒杯,对着那边一敬。
“人间
自是有情痴,脸皮好似也不重要了,撕掉了再长一层,也很便宜。”
这话听着低微,燕飞度的姿态却很高,像是勉强赏了脸与他们玩闹。
在座众人竟无话可说,有人打着哈哈:“果然是新科状元。”
这文采都用在斗嘴上了。
即使没人再说燕飞度,寒江雪却还是焦躁着,不想再有人借着他说燕飞度了。
反正,反正事已经说完了嘛!
“我要走了,你呢?”
寒江雪猛地站起身,问燕飞度。
燕飞度自然袖手跟在寒江雪身后离开。
几个叔伯看着寒江雪和燕飞度离去的身影,俱都摇了摇头。
都是翩翩少年郎,一个追,一个躲,这段情分恐怕就结束了。
可现下这藕断丝连的,又是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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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落日熔金悬在前方的高大牌坊上。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红衣公子与白衣少年骑着马,并行在路上,像是那话本里惊鸿了一个时代的少年侠客。
路边的摊贩,行走的游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
“小公子可要买花?小公子可要买糖葫芦?”
那些人都喊寒江雪做“小公子”,可实际上谁都知道他已是侯爷,不过借着亲昵些的称呼想和他说一句话罢了。
寒江雪摇着头,他都不要。
燕飞度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像是在观察寒江雪是真的不想要,还是客气。
寒江雪望着前方,突然轻咳一声:“那个,席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只是喜欢不喜欢的,这话以后不要说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你在一起的。”
燕飞度全然不像容易被打击的样子,反而笑得眉眼弯弯:“我哪里不好,可以改。总要给我个理由啊。”
寒江雪:……
燕飞度要理由,寒江雪就给他理由。
“总之你是个人就不行!”
寒江雪这话一出,连燕飞度都忍不住要鼓掌。
好家伙,这无界相相生果然厉害,为了让他饱尝求不得的苦楚,竟直接釜底抽薪,比王母金钗划下银河还厉害。
但这世上无论什么隔阂,燕飞度都跨得过去。
燕飞度笑容优雅,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嘴里却说着佛祖也羞听的话:“为了你,我不做人又何妨。现在,我可以喜欢你了么?”
寒江雪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心中只涌上了大大的“变态”二字。
怎会有人如此,怎么这人这样,怎么会这么不知羞……
寒江雪心里一阵狂风暴雨,燕飞度却勒停了马,看向一旁在卖鲤鱼灯的摊贩。
“你想要这个吗?”
听到燕飞度的话,寒江雪还以为他在转移话题,气呼呼地道:“谁要那个!”
只是等真看清了那鲤鱼灯的样子,却走不动道了。
燕飞度眼角余光看着,随后就笑着下了马,大步朝那边走去。
红衣公子在那璀璨灯火前,千百种能放在河中游曳的鱼灯中,抬手取了挂在摊子最顶上的一盏金鱼灯,一盏红鲤鱼灯。
俱都是鱼尾摇曳蓬松,鱼身滚圆的胖头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