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到时候汪道明抵达平壤后,他们能用这幅图加上岛津岁久换得小西放行,如若不成,那便只有万军之中冒险强行突围了。不到万不得已,郭大友不准备走到那一步。
与此同时,就在郭大友屋子的隔壁,李炳元也同样点着一盏烛灯,伏在低矮的书案上奋笔疾书。他的身侧,女儿李顺贞已然熟睡,天真无邪的小脸透着令人怜爱的神情,眼角挂着泪花。李炳元搁下毛笔,写成了一封书信。他反复读了几遍书信,待到字迹干涸,他将这封书信仔仔细细叠起来,叠成了掌心大小的三角形状,然后小心翼翼塞到了自己布袜的袜筒之中,将袜子封口狠狠扎紧,勒住小腿。
他似是起了犹豫,目光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上,背影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显得影影绰绰。半晌,他又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凑到孩子身侧,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他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发,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最后轻声道:
“顺贞啊,你莫要怨怪爹,爹这一去恐怕就难以回返,但爹也知道,明朝人中有善良的人,他们会照顾好你的。爹是幸运的,若不是明朝人来了,爹会因为舍不得你而不敢去做这件事。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这位朝鲜两班士人穿上了厚重的棉袄,再也不看孩子一眼,悄然钻出了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路过郭大友开着的那扇窗前,在完全未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向院子北屋的东北角走去。
东北角是茅厕,就在茅厕边上,有一株看上去十分古朴的老树,树干粗壮,白雪堆积在树根四周,一直埋到了树干齐腰的高度。李炳元蹲在树干边,开始刨雪,他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一点一点的将雪堆刨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树洞。
倭军并不知道这树洞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府衙外。这座院子本是平壤府尹的私人居所,这条密道是在府衙建成之初就穿凿而成的,以大树作为掩护,树洞作为入口。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兵变围府时,府尹能够携家眷逃生。这个秘密只有每一任府尹及其心腹知晓,而恰好与平壤府尹关系密切的李炳元算是其中之一。
在平壤府陷落后,府尹战死,所有的平壤官员逃的逃,死的死,就只剩下李炳元还活着,被抓来做了书记。这条密道是他最后的希望,直通城南一口枯井。他曾无数次在脑内计算着要带女儿从这树洞逃走,但无数次作罢了。他必须得承认他太胆小了,这口井并不是通到城外,只是通到了城门边,他还必须想办法出城门,否则就必须带着女儿在城中与倭军玩躲藏游戏。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因为他极度害怕会因为自己的冒险而害死女儿。
并且,他仍然幻想着也许明军很快就会打来了,他和女儿都能被拯救,也就无需这样冒险了。
但他错了,明朝人也是靠不住的。他在今天宴会厅内的谈判对话中已经充分了解到了明朝人的企图,他们这伙人明面上是沈惟敬为主的使臣团,实则那个姓郭的锦衣卫才是真正掌权的主导者。他们来平壤的目的,是为了与小西行长做私下里的交易,他们根本没打算解救朝鲜,解救平壤,甚至还给小西行长出主意,让小西行长得到好处。李炳元无法忍受屠戮了那么多同胞的罪孽之人小西行长就这样得了便宜还能全身而退,他必须要揭露明朝人与倭寇之间的龌龊的私下交易。为此,哪怕是舍了这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本来为了女儿,是不会冒险的。他本怯懦软弱,但他好歹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知道儒学志士何当为。那伙明朝人,动机不纯,实在是龌龊卑劣,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中居然带了一个女人。李炳元知道那个个子最为矮小的锦衣卫是一个女人,是女儿告诉他的,她对自己的女儿很好,女儿入睡前一直在与他说,那个姐姐是如何保护她的,是如何关照她爱护她的。这让本来无从选择的李炳元有了一次赌命的机会,他决意将女儿留给那个明朝女人照看,他舍了这一身剐,也要救朝鲜于水火之中。
他反复叮嘱女儿,如果他不在了,女儿要去找那个明朝女人,要喊娘亲,他逼迫女儿这么做,女儿不解,但在他的逼迫下含着眼泪答应了。李炳元很欣慰,他知道聪明的女儿会知道该如何求生。那伙明朝人大概率可以活下来,他的女儿也能活下来。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如若他赌输了,女儿没了,他也不会后悔,大不了自尽,下地狱去一家团圆。反正无论如何,他已报有死志。他必须要把这封书信送出去,要送到君王面前,让君王看到。
如此下定决心的李炳元,一头扎进了树洞之中,开始沿着树洞内长无尽头、幽邃黑暗的通道向前爬。这地底倒是温暖,可什么也看不见,两眼一抹黑。满鼻子都是土腥味,由于通道狭窄,只够一个人匍匐着前进,他连调头都做不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地往前爬。
爬呀爬,也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条垂直于当前通道的向上之路。狂喜之下,灰头土脸的他立刻顺着垂直通道向上爬,他手脚并用,双手双脚撑着砖头砌成的圆筒状四壁,一边打滑一边艰难地向上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爬出了枯井。不远处,恰好有一队巡逻的倭军士兵路过,吓得他魂飞魄散,躲在井边瑟瑟发抖,半晌都不敢冒头。
待到他察觉周边的一切都寂静下来时,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冒了头,并观察着不远处的城门,思索着自己该怎么才能出去。不多时他看到了一员倭军大将从城门骑马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足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另一队正准备出城的换防军,他决定混在足轻队伍里,跟着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