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锦衣泪 书自清 3043 字 2022-08-30

孟暧打小有个愿望, 就是能和阿姐一样强壮,这样她吃再多的甜食,娘亲也不会拦着她了。作为家里的老幺,她自幼是在哥哥姐姐们的庇佑下长大的,反倒与爹娘接触的时间不长。她出生后,爹经常会出任务不在家中,娘身子也不好,总生病卧床。家里甚么事,都是阿姐在料理, 包括照顾她的起居。

她心目中最亲的人,其实是阿姐。她是阿姐一手带大的, 有记忆以来, 就是阿姐每天带着她,照看着她的一切。大哥在外训练上学, 二哥整日里在家中书房读书,大人们告诉她不可以去打搅他们。因为他们是男子汉, 现在要训练本领, 将来要建功立业, 做出一番功绩。

可能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多,家境又不算多么好, 她从小就显出无欲无求的模样。大人们问她想要些什么, 她总是摇头,不是害羞不敢说,她确实没有甚么特别想要的物什。她穿的衣服都是阿姐的旧衣服, 用的物件也都是阿姐的旧物件,每年过年时,阿爹、大哥和舅舅、表哥,都会给她带点小首饰小礼物,她很满足了。唯一戒不掉的,就是喜欢甜食这个嗜好。娘亲说,都得怪舅舅当年在她满月酒上给她舔黄糖吃,让她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舅舅是很乐意给她糖糕吃的,但娘亲最害怕的就是她吃坏了身子。孟暧知道,娘亲表面上责怪自己吃糖,其实是在责怪她自己。她怨怪自己把毛病传给了孩子,让孩子也跟她受一样的苦。阿姐说,她曾半夜听到过娘亲在卧室里对爹哭诉,说她不该生这么多孩子的,她对不起老二和幺女,俩孩子都因为她一辈子要受病痛之苦。

孟暧还是想吃糖,但她决定以后都一点一点地吃,再不一下吃多了。她不想发病,让娘亲担心哭泣。罗道长说,不想发病就不能剧烈运动,但也不能完全不动,要适度地锻炼身子。约长到七八岁的年纪,她就开始跟着罗道长练操,每日早晚各一遍,活动筋骨,克制喘疾。这个锻操是有效果的,孟暧发育得很好,身子骨一直在往上窜,发病的频次也越来越缓了。

她对儿时家中发生的变故其实印象很模糊,但她受到的冲击却是巨大的,以至于毕生难以磨灭。只记得某日家里来了个小姐姐,小姐姐一开始浑身都脏兮兮臭乎乎的,阿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帮她洗干净。小姐姐在家里留了三个月,阿姐和她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自己也很喜欢那小姐姐,小姐姐不怎么爱说话,但总是耐心地陪着自己玩儿,就连阿姐都没这个耐心,因为阿姐每日要忙太多家务活了。

后来,爹和大哥突然说要把小姐姐送走,阿姐可伤心了,居然哭了出来。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阿姐哭,可把她难过坏了,也跟着阿姐一起哭。再然后没过几日,她突然就没了爹娘和大哥,这件事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记忆一直很模糊,懵怔着不明就里。只记得二哥因为这件事发了病,阿姐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曾被送到舅舅家里一段时间,舅娘终日里抱着她流泪,口里反复念叨着“可怜的孩子”“命怎么这么苦”,她心里很不舒服,终于也开始掉眼泪。她不是可怜的孩子,她的命也不苦,她要回家寻阿姐,她想阿姐和二哥了。

闹了一回,她终于被送回了家,彼时家中正堂的三副棺材已经被运走下葬了,但正堂依然维持着灵堂的布置,上了三个牌位。二哥与阿姐再次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告诉她,他们兄妹三人,已经没了爹娘大哥,自此以后只能相依为命。

孟暧想起了阿爹粗壮厚实的胸膛和长长扎人的胡须,想起了大哥让她骑在脖子上看烟花,想起了娘亲日日的念叨与粗糙温柔的手掌,忽然就大哭了出来,她好伤心,为什么他们眨眼间就都不在了。

后来,二哥与阿姐谋划着要查清父兄死因。同时家中因为世代袭军籍的缘故,必须要有人去军中。二哥身子孱弱,阿姐便要代二哥从军。他们就这样商定好了,也并未与当时年幼的她商量。她当然体谅这其中的无可奈何,但她还是要说,她完全不希望兄姐做出这样的决策,以至于孟家离散,此后多少年都无法团圆。

二哥走时她已经足够伤心了,而当阿姐要入军营时,那几乎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还有舅舅舅娘和表哥陪着她,还由罗道长和清虚道长在她身侧,但他们谁也无法替代阿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阿姐的离去,对她来说就像是天都塌下来了。当时她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亲人连番生离死别,打击太过,她再也不愿放开阿姐这个唯一的亲人了。这是她自小最亲厚的亲人,她最离不开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连阿姐都要从她身边夺走?

最终阿姐还是狠心走了,孟暧哭了好久好久,感觉自己都要将眼泪哭干了。表哥好不容易总算说动了她,告诉她三个月后阿姐就回来了,阿姐不想看到她这样日日哭泣,想看到一个努力坚强生活下去的小暧。

“小暧,你要让你的哥哥姐姐放心,他们留你下来,是要让你守家的。你只有守住了这个家,他们才有回来的地方呀。”

表哥这句话彻底说进了孟暧的心坎里,也定下了此后多少年孟暧的努力方向。她要守好这个家,要让哥哥姐姐都放心,让他们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有家可归。

该怎么守好这个家?首先一点就是要保证自己不发病,其次就是要保证家里的收入来源。这两点,其实舅舅和罗道长都考虑到了。为了辟邪去煞,同时也离开伤心地,他们从老宅搬了家出来,搬到了校场口。而彼时只有十岁的孟暧主动提出了要跟随罗道长学医,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和规划。她学了医,自己的病一定程度上自己也能医治控制住。再加上二哥身子孱弱,阿姐又女伴男装从了军,这两人有个什么病痛,有自己这个家人在身边,看病便再也不愁了。自家里就经营药铺,也就不愁花钱拿药的问题了。于是当大夫,开药堂,就成了孟暧最真切的追求。校场口的新家,也迅速被规划成为了药铺,只是她年纪还太小,无法经营,罗道长和清虚道长作为代理先将药铺开起来,等到她独当一面了,再将药铺交还给她经营。而开药铺所有的费用,都是舅舅给的垫资。舅舅本没打算让他们还,是阿姐执意打了借条,就押在赵氏粮行的账房中。

姐姐走后,孟暧自此开始了她平淡又艰辛的学医生涯。

学医是一件很苦的事,最初的苦在于需要学会分辨和背记大量的草药和病症病理分析。这一点,哪怕对于聪慧伶俐的孟暧来说也绝非易事,罗道长对她很严格,完全是按照教入室弟子的方式在教导她。最开始的背记,给孟暧留下了地狱般的印象。一朝记错,就要被木条打手板,疼得她想哭却硬是忍着不哭出来。师兄清虚告诉她,她学得可比他当年快多了,清虚当年可比她惨太多,被罗道长用藤条抽屁股,抽到只能趴在床上,还得继续背记药性。但学医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马虎,因为医者每一个判断都关乎人命,学而不精,则不可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