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目的并不是要把这笔钱花出去,而是要让这件事闹大,引起京城多方注意,尤其是要让朝廷和官府注意到作为定金的银两的来历。我猜测,今儿这个场面,可不止在咱们这灵济堂内有,估摸着这京城内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铺子,都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灵济堂收的这二十两饷银作的定金,别家店铺也收了,估摸着都是此人撒出去的。然后此人将收到的提货单大量复制,散布分发给京师中的流民,让这些有着迫切需求的流民一窝蜂地拥挤到这些店铺之中去领订购的货品。由于下的订单量大,备货需要较长的时间。这才时隔一日时间,店家定然准备不及,无法顺利供货,或者干脆不认复制的提货单,流民与店家之间必然就会爆发冲突,从而引发多处混乱。这京师地界的消息,传得是最快的,不出一两日,全京师都能知道有这么一件奇事。而店家收了定金,若是得不到尾款,又赔了货物,定然不甘心,要去报官。于是官府介入调查,就会查到这定金的来源上来。”
周进同听得头都大了,不禁道:“绕这么大圈?为了什么呀?若是想要曝光侵吞军饷之事,饷银这个证据都拿到手了,直接去报官不就行了?”
“就是不能这么做,所以才绕圈子。盗银者一不想曝光自己的身份,二他一定知晓若是直接报官,这朝中水深,官官相护,估计根本达不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唯有将此事在民间闹大,让多方注意到,才能提高胜算。”郭大友道。
孟暧虚弱地开口道:“如此说来,这个盗银者,想来是个十分熟悉朝中局势的人,或者干脆就是朝中人,牵扯太深而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种弯弯绕的做派,可不似清流党和言官一党的作风。”郭大友寻思着,话说到一半,没再往下说。
沉默了一会儿,郭大友扬起笑容,对孟旷道:
“咱们去瞧瞧那女子罢。”
孟旷点头,引着郭大友与周进同去了关押穗儿的西厢房。当郭大友从内门进入寝室时,便瞧见那夜狼狈不堪的女子如今梳洗整齐,正静然坐在一张桦木桌案边,娴静宁然,唇边的笑容淡淡。这女子虽然一副西域异族的容貌,身上的气质却是最为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气质,婉然秀美。偶一抬眉倾目,都含着万种柔媚的风情。也不知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然这般,着实是迷人。此类女子是天下男人之最爱,但凡是还算正常的男人,不论心念多么坚定,若是与她处得久了,难免还是会心猿意马,心跳加速。即便是郭大友,这一进来也被这女子的容貌气质一瞬晃了神,悦然欣赏了一番。更遑论身后跟着的周进同了,这小子这会儿已经是目不转睛,神魂颠倒了。
郭大友毕竟是老江湖了,美则美矣,但不妨碍他脑筋清楚,思维敏捷。他此刻心下升起不妙之感,这女子眼下恐怕是最难对付的状态,她可能已准备好了万全的说辞,自己再难从她口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不急,且探她一探。
他鼻端嗅到了屋内有一股外伤药残留的药味,心想恐怕是孟小娘子给这女子上过药了。他又望了一眼不远处床榻上的被褥,铺得很厚,很舒适。再细观她目前的状态,这两日,她在孟家似乎过得不错。
他视线余光暗中瞄了一眼跟在他身侧冷若冰霜的孟旷,暗暗忖度,不动声色。
锦衣卫有规矩,如果上司没有直接将审问任务交由下属来办,那么但凡审问场合有长官在,都由长官来直接审问。郭大友上前,坐在了穗儿的对面,孟旷和周进同默然立在他身后两侧。
“姑娘,两日未见,别来无恙。今儿寻了个空闲,来与你随意聊聊。之前我也介绍过了,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这后面俩小子都是我的下属。我对你的身份,还有你的遭遇很好奇,希望你能和我讲讲。若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竭尽所能。”郭大友此时开始施展他极强的套话与审问技巧。
作为北司巡堪所的副千户,同时位列十三太保行八,郭大友有一个“千机锏”的称号。他是整个锦衣卫中平民出身的军官升迁的奇迹。他是南直隶应天府人,家中本只是小户佃农。早年间丧父,随母改嫁山东,成了屠户家中的儿子。小时候没怎么学过武艺,但是因为生来体格强壮高大,膀子有劲儿,就专门使两柄铁打棍,帮家中打绞肉。十六岁那一年,母亲病逝,屠户继父与人发生冲突被砍死了,他再度举目无亲,带着一双打绞肉的铁棍孤身北上。半路上遇上劫道,凭一己之力,杀死了三十多名土匪,传为神话。当时被剿匪的山东都指挥使一眼相中,募入军中。没几年,就成长为山东军中最强的指挥官。他真正的强大不在力气大个子高,而在头脑,谁也不知道这个出身于农户屠户家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和冷静的头脑,他智谋百出,腹内似是有千般机关,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人才。之后就被征调入锦衣卫,不久就升迁至巡堪所副千户的位置。一双打绞肉的铁棍,也变作了锦衣卫专门为他打造定制的铁锏,人送诨号“千机锏”,自此为锦衣卫立功无数。
然而今日“千机锏”郭八碰上了对手,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心中的千般机关丝毫不比他差。以至于问答结束后,郭大友似乎把该问的都问出来了,可事后回去细想,总觉得自己被骗了,却怎么也找不出破绽来。
此女,当真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