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少跟老夫玩文字游戏。”汤铭眉毛一挑,冷哼道:“你妹妹是去跟故人叙旧没错,不过那故人不是西岭的故人,而是肖艆公主。至于你那空无一人的偏厅床上,老夫若是打一杖下去,怕是另外一位故人便要殒命在结界中了吧?”
汤沐冉闻言,心知再难掩饰,低声道:“大祭师既已看破,我也不再隐瞒。天御宗的凌非一道师,或者说是奈罗国的肖歬公主的确正在偏厅结界之中。我已施术助她进入心照幻境,至于她能不能在幻境中觅得前尘魔劫今世所在,便要看她的造化了。”
汤铭听了,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道:“汤沐冉,你素来自命清高,自诩不凡,与老夫明谋暗取时从不屑使用任何下作伎俩,唯一一次蹩脚的谎言便是昔日护着天御宗那女道师。老夫倒是好奇,你与肖歬公主素未蒙面,今天怎的为她又再破了例?”
汤沐冉像是被汤铭说中了心事,不愿继续这话题。沉默片刻只与汤铭道:“心照幻境之法我是师承于大祭师,但论纯熟运用自觉更胜大祭师一筹。肖歬公主回归东海本就是为消除魔劫而来,大祭师不在府上,我已先行接手,就不劳烦大祭师操心了。大祭师公事繁忙,还是请回潮生宫吧。”
“放肆!”汤铭听了汤沐冉的一席话,懒得再与汤沐冉周旋,怒气冲冲道:“肖歬公主是魔君转世,她的魔劫是跟天御大神结下的!她还是个六岁小童时,老夫就未能成功解了她的魔劫,还险些折了自己的性命!你!你哪来的自信敢解她的魔劫?!你就不怕……”
汤铭正说着,偏厅的结界忽然泛起一阵震动。前尘凶险,灵魂脆弱,心照幻境中的人越是想要挣脱梦魇,铸阵人便越难维持幻境。现下这程度的动荡对于汤沐冉来说不算大事,但她深记得凌非焉信中的寥寥字句,依然未有丝毫怠慢,即刻凝神贯注提起些真气去稳定结界。
汤铭看着汤沐冉手燃起的纯正金色真气,不由得摇头叹息。回想自己年少觉醒先察之力,苦心修炼到不惑之年,真气还不过是略微泛着金光的淡黄色,与长女汤沐冉相差实在甚远,至于父辈祖辈更是比自己还不及。
而此刻专心维系着心照幻境结界的汤沐冉没有留意到汤铭眼中流露出的自豪和失望。就这样,汤铭越是觉得汤沐冉优异非凡,就愈加固执的认定自己为汤沐冉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现在他们父女之间的情谊因此有了裂痕,但总有一天,汤沐冉回望当初一定会理解他的苦心。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女儿与他越走越远?
趁着汤沐冉稳定心照幻境的功夫,汤铭再次细细观察这间许久以来都不曾走进的熟悉又陌生的书房。
汤沐冉幼年时,他还常常来此陪伴汤沐冉读书,教习汤沐冉咒法,给她讲他所知晓的岁月轮回中的点滴趣事。可不知从哪天起,当他从潮生宫返回府上再想来看看掌灯夜读的汤沐冉时,却发现汤沐冉已在书房门上布下了“闲人免进”的禁咒。
这禁咒汤铭虽然轻松便能解开,但他却从来没有去解过。因为他知道,汤沐冉的心思根本不是想用这一解便破的禁咒将他阻在门外,而这是在向自己宣告。宣告她的独立,也宣告了他的不受欢迎。今天,倒是门上有了禁咒后他第一次强行闯进书房来。
女儿房间里的陈设与早些年并无二致,就连幼时喜爱的那块莲花砚台也还是老样子老位置摆在案头上。汤铭的心狠狠沉了一下,这方砚是他送给汤沐冉的开蒙礼,如今女儿与他有了这般隔阂也并未将之遗弃,足见汤沐冉那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定是深藏着一颗深念旧情的心。
可,一块旧砚尚且如此,何况是一个人。
汤铭回过身,便赫然看见原本挂在墙壁上他亲笔写下的“潮生”二字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一幅画卷。无需细看,从这细腻的笔触便可断定此画正是汤沐冉亲笔绘成。
画中人的装束汤铭也是认得,少时在天御宗的道友明崖、明陆跻身首徒之位时,着的便是这身袍冠。但见画中女子亦是天御宗首徒模样。其背影孤寂,身形清傲,周身青雾缭绕,月辉映衬,宛如流连云水之间,又似神游太虚之境。寻常人见了,只道满卷尽是道骨仙风。阅得深了,却读出一阵透骨的思慕衷情。
“非是九天,焉何不见。非,焉……”在画卷最不起眼的地方,淡淡隐含着八个娟秀小字。汤铭眉头紧锁,读了一读即刻看出端倪,顿时怒火中烧。
是了,就是这个名字!如果一定要为他们父女失和的不幸找个端源,那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让汤沐冉不惜说谎,不惜忤逆自己也要维护的女道师!对,就是那个时候!汤沐冉就是从天御宗修习归来之后才开始在房门上加起禁咒来!
懊恼与震怒一并袭向脑海。汤铭一生雷厉风行,行事从不后悔。唯一让他悔不当初的便是那年亲自送汤沐冉去天御宗修习的决定。以汤沐冉的天资即使不学道法,也依然会成为前后五百年无出其右、注定名留青史的奈罗大祭师。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了她与那叫凌非焉的女道师相识的机遇。或者,两人若仅是相识也就罢了,可这不争气的女儿竟然,竟还……!!!
所以,这画中画的什么人,那几行小字写的什么意,别人不懂,汤铭一看便知。他愤怒的抬起手,一股冲动便想将那画卷狠狠撕下,掼在地上踩个污烂。
是啊,一去西岭春秋五载,汤沐冉是学了不少道法回来,却将懵懂初绽的心绪永远落在了紫麓山颠,再不曾归来。
“大祭师大人。”汤沐冉淡然唤了一声。
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量在汤铭夺到画轴前握住了他的手腕。汤铭将视线由画上转向汤沐冉,愈加愤怒。又是这样,又是这不温不火的态度,不屈服顺从也不再激烈对峙。自从向汤铭清晰表明了自己属意何人,又接受了汤铭强加而来的婚事,汤沐冉便不再抗争。她只是默默无声的用伤害自己和抑郁难欢来折磨汤铭的“好意”。
你说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我好,可惜我并不觉得快乐幸福。
汤铭深深记得大婚那日,汤沐冉朱红双唇间一字一句吐出的决别。她是在向活着的自己告别,也是在向死去的心告别。汤沐冉那时静如止水的目光与现在冷淡望看自己的眼神何其相似。
汤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高举的手臂颓然落下。今天不是来与汤沐冉惹气的,他转身走向书房的偏厅,正在看似空空如也的床上游离心照幻境的女道师才是他今日闯进汤沐冉书房里的目的。
汤铭斜斜扯起嘴角,复仇的快意混合着压抑的怒火疯狂席卷脑海。
为什么总是天御宗的女道师让他汤氏陷入难为之境?
这一定是沧海天意,终于让这前世重创汤氏仙元根基的魔头落在了汤氏后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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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话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