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有了这颗心之后,却比从前还要痛苦百倍,千倍!

不知其因,痛不知为何,竟然是如此幸运。

——不。

古怪的,扭曲的,混乱的话语在所有人的心头降临。

他们不知为何,却蓦然“听”到了。

——不!

嗬嗬撕裂的耳郭疼得他们弯下腰来。

——这颗心,不想要。

耳鸣般的剧痛让修为较低的修者直接吐出血来,境界直接大跌。

那坐镇补天阵的七十五个阵修也面露痛苦的神色。

“咳咳……我,花费了这般大的力气,才孕育出来的心,你说,不要,就不要了?”薄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响起的时候,就连说话的本人也是听不大清的。

如此喧嚣嘈杂的战场,那仿佛是耳语。

的确,现在在褫之内已是战场。

人,妖,魔的战事。

魔物猛然低下头。

然后他后知后觉,现在他这般诡谲的模样,佛修是寻不到他的眼睛的。

于是那头几乎要撑破补天阵的魔物渐渐缩小了身形,他重新化作了人,披着灰扑扑的袍子,上面只有一层滚边,还是从前谢忱山建议他加上的。

俊美苍白的脸低下的时候,两行血红的泪水爬满了他的脸庞。

是滚烫的。

是热的。

如同谢忱山几乎要流干的血。

那也是热的。

“谢,忱,山。”

魔尊用极慢,极慢的速度叫着佛修的名字。

佛修便小声,小声应着。

他似乎是痛极了,也累极了。

自他醒来,那伤口恢复的速度蓦然加快了许多,可是比起他从前那般迅猛,却还是远远不如。

魔尊几根触须在僧人的身上擦过,那浑身血污的灰袍,就换做了雪白的新僧袍。

佛修虽然常一身灰。

然这身白袍,却异常适合他。

两条极瘦的胳膊搂着谢忱山,那骨头硌得慌。

他半睡半醒地想着。

困了。

其实当真是太累了。

可是耳边吵杂之中,却仿佛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可怜极了,也痛苦极了。

那咿咿呀呀的哭泣声让人烦到不得不重新睁开眼。

魔尊那流满血泪的脸就不好看了。

丑。

谢忱山想。

他靠坐在魔尊的怀里,轻声说道:“魔尊啊魔尊,走到今日这一步,你应当知道我从前都是在算计的罢。”

魔尊皱着眉,硬邦邦地说道:“你没骗我。”

“我骗了你。”

这就像是嘴角,无聊无趣极了,却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斗下去。

太有意思了。

谢忱山想笑,倘若不是因为那伤口还未愈合,他必然是要放声大笑,笑得恣意张狂,笑得放诞不羁,笑着世间的事情真是太有趣了!

他勉强扶着魔尊的胳膊站起身来。

方才魔尊那蓦然的动作,早就让无数视线投注在此间。

谢忱山捂住着嘴咳嗽了几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诸位怎么等我这死去回来都过了一回了,这还没动手呢?”

他的声音虽浅,也确实是没力气说大声了,却也足够了。

“华光寺无灯,如今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当速速远离那魔物!”

一道不知从何处抛下的苍老嗓音,激得补天阵的金光都更亮了些。这种已然修炼到了尽头的大能便是如此,能在小范围内改变周身的领域。

如同令出法随!

谢忱山感觉身体不由自控地微动了一下,然后被两条硌得慌的臂膀握得更紧。

谢忱山轻轻拍了拍魔尊。

他浅浅笑了起来。

“难不成诸位以为,贫僧这般苦心孤诣,全都是顺从你们的谋算不成?”

徐长天身披法袍,法纹连绵落袖,正微微亮着蓝光,映得两鬓发白的他更显冷峻。他乃是一派宗主,一旦认真起来,那浑然的威势自然无法比拟。

“无灯,广夏州,沧州,万魔窟,这三处皆是你亲自引着魔尊前去,而也正是你送来的魔尊血泪,方才让补天阵‘活’了过来,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如果从一开始无灯就不打算对魔尊动手的话,那又何必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广夏州,晦气最初诞生之地。

沧州,不祥之物新生之处。

万魔窟,魔尊新生之点,世间最不敬之地!

万魔窟之所以会被作为囚禁万魔之所在,便是因为此处本就是天地的缺漏!

许多事情讲究个因果,谢忱山带着魔尊重回那几处地方,绝不是胡乱选择的!送回来的血泪,尤其是那数年间对魔尊的引导,以至于最终孕育出那颗心……在做出了这般种种事情之后,无灯又有何资格说出这种话?!

谢忱山笑了。

他感觉得到身后魔物的气息越发驳杂,越发奇怪,也越发的……幽暗阴沉下来。

就像是这些年他最是熟悉的晦气。

谢忱山道:“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因为想,那便做了。

是不需要原因的。

那身后仍然在膨胀的气息,让谢忱山知道这场晦气的吸纳还未完全,那补天阵哪怕就悬在脖子上,却也无论如何都还不能落下来。

于是他便也这么悠哉悠哉,仿佛是在闲谈一般,与魔尊说话。

“你从前说你没有名讳,你的阿娘姓徐,便以徐作姓可好?”谢忱山竟是这么枉顾旁人视线,与那晦涩的魔物说起话来。

猩红的血眼眨了眨。

“自然是好。”

有心,和无心之间,总归是有些不同。

谢忱山轻易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欢愉。

那些情绪从心渗透到了魔的语言。

谢忱山呵呵低笑起来:“既姓徐,那便叫沉水罢。”

徐沉水。

魔物跟着念了一遍。

“徐沉水。”

然后他僵硬地笑起来,沉闷的肉块像是第一回学会这种别扭的动作,向上勾起的时候,透着不熟稔的呆木与奇怪。

可那是在笑。

徐沉水笑起来。

那颗鲜活的心仿佛又更亮了一些。

“沉水沉水,香之珍品,他倒也配这般名讳?”

在阵外,孟侠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嘀咕。

他的神色极其不耐,命剑倏忽而过,穿透了那人的胳膊。

在惨叫声中,徐长天淡淡看他一眼。

他这位弟子的心性之坚,着实让人赞叹。

只不过……

徐长天收回视线,幽幽望向那将将有了名讳的魔尊,心中莫名想起了那日他去华光寺的拜访。

无妄那老和尚并非不知他的来意,却仍在兜圈。

今日这一出,多数人皆以为佛修无灯已死,不然这万魔窟是万万不会吐出魔尊的,毕竟那只存“一”的记载,在历史悠远的万剑派中仍有记载。

可那无灯却偏偏还是活转了过来。

这不由得让徐长天想起了华光寺内有一部神奇的功法。

无妄便是修习了那套功法,在三百年前为了挽回一次极其严重的灾祸而出了岔子,故而才是那般身形。若非那套功法有极其苛刻的入门要求,怕是会有不少人觊觎。

可尽管如此,那仍然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

比如假死。

那是能够彻底欺瞒过天地法则的程度。

据他所知,数年前,至少在谢忱山在修仙界闯出名头的时候,无妄从未动过想要把那法门传授给他的念头。

那么……是在谢忱山最近两次回寺,发生了些什么?

补天阵已然开始活跃了起来。

那波连不断的金光仿佛最耀眼的璀璨,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交织的无数金线一道道循环往复着,磅礴刚正的气息越发威压下来。

而那阵中,谢忱山仍在和徐沉水说着话。

捧着新鲜出炉的名讳,魔物像是高兴极了。哪怕是心中默念着做人,可仍旧有几根触须不由自控地偷跑出来,正在身后快活地摇曳着,那绵绸如水般的触须也有轻轻搭在谢忱山身上的。

有一根碰上了,其他就也跟争宠一般挤挤挨挨地凑过来,蹭在了一处。

旁人眼中多么污秽恐怖的画面,谢忱山坦然受之。

谢忱山道:“你感觉如何?”

徐沉水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谢忱山在问的是什么意思,便说道:“晦气,一直在诞生。”他停顿了片刻,苍白刻板的面容像是有些出神,似在感知。

“自我的体内。”

魔物已然明了外头那些人喊打喊杀的缘故,甚至也清楚此前谢忱山的算计,也应当知道,哪怕他们一同留守在这补天阵内,会被彻底绞杀的人或许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