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了,墨黑的眼睛仰视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她心中漏跳一拍,立刻又朝他凶:
“看什么看!”
转身缩回床上,只觉还不解气,抓起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伸手关了灯,四周立刻黑暗下来,她竖起耳朵听,他好像将那枕头拾了起来,然后便没有动静了,可是暗色里,她想他一定还保持着那浅浅笑容的,他不会生她气的,他说过,只要不惹其他人不高兴,她怎样欺负他都无所谓——这个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秋风的捉虫,呵呵!
重楼暗香(一)
雪落一日一日都在掰着指头算钟师长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常常越算越觉得心头没底,心烦意乱,这时便要去找霍展谦出出气。从那次被逮住以后她也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大摇大摆地走进他书房去,大摇大摆把他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提起毛笔在他的素笺纸上一页一页画猪头,他常常望着她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只要他稍稍一皱眉,她便要凶巴巴地弓起手指“啪”一声弹在他额头上,见那浅浅的碎发下浮起红彤彤的一个印子,她的心情便倏地飞扬起来了!
偶尔也会在他的书房里发现新奇的东西,那天她居然翻出了一支自来水笔,通体黑色,盈盈润泽,扭开笔帽便见灿灿金色的笔尖,细细凝看笔帽,上面有一排洋文,那是她唯一认识的洋文——wateran,华特曼钢笔,她惊喜叫了起来:
“你也有华特曼钢笔!我妹妹也有一支,听说这笔可贵了!”
那是宝心的生日礼物,她还记得钟师长的哈哈大笑,说这洋玩意儿一支便要抵上一个二等士官两年的薪饷,并且常人还没有门路拿得到,宝心稀罕极了,好说歹说才让她看上一看,却怎么也不肯让她借来写写,拿到学校去的时候一班的同学也纷纷羡慕,有人眼红不到便酸溜溜地说:
“华特曼钢笔又怎么样,下次我让我爸爸托朋友从纽约带一支华特曼的金笔来,笔尖含着黄金,是金子色的,那才是真的稀罕物呢!”
笔尖是金子色,难道这就是华特曼的金笔?
她好奇极了,翻来覆去地看,她也知道这东西贵重,偷偷瞄他,见他还是眼中含笑,并没有怕她碰坏的小气样子,便小心翼翼问:
“我可以写一写吗?就写几个字,不会弄坏的!”
他点头,她立刻提笔要写,他却握住她的手又摇头,一根根去调整她的手指,将她那握毛笔的姿势转换过来——腕不悬空,笔杆搁在中指,斜过虎口,食指与拇指使力。他的手指仿佛拨弄琴弦一般轻抚过她的手,柔和的,微凉的,她屏住呼吸,觉得这姿势越发僵硬起来,好不容易他离远了一点,她颤颤落下笔去,想要写一个“钟”字,却摸不准那力道,笔尖在纸上斜滑而过,费尽力气写完了,却是皱皱巴巴歪歪扭扭,难看至极。
她很不好意思,他却向她笑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笔为她示范,只见他斜斜握笔,动作自然娴熟,落下的力道不轻不重,速度缓急相应,笔尖沙沙如金蛇游走,便见那素笺上生出极好看的两个字来:
雪落。
他用的是隶书写法,钢笔细小且坚硬,但那两字落笔间也写出了毛笔的温润之意,带着他贯有的柔和淡雅,看着这样的字,似乎都可以听见有人低沉的嗓音叹息般在唤这名字:
“雪落,雪落……”
她只觉耳根有些发烫,连忙将那笔抢回手中冲他翻白眼:
“你写得好就很了不起吗?我多写几遍肯定比你还好呢!”
他笑着点头,拿出新的一叠纸来要她练习,她也想争一口气,真就端端正正坐着练起来了,他让她抄一本晚清黄任的《香草斋诗集》,他不时纠正她的坐姿和握笔姿势,她写几个字便要望一望他,他含笑点头她才继续,这时刚刚抄到一首《茉莉花》:
“剪雪镂冰带月笼,湘帘斜卷影空蒙。色迷缟袖潜踪过,香辨乌云暗面通。粒粒掇来珠的皪,丝丝穿去玉玲珑。贪凉好并闲庭立,消得依稀扇底风。”
这些诗词歌赋她是向来不感兴趣的,但是今天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居然也能体会几分意境之美!眼下并不是茉莉盛开的季节,可是微风拂过,窗外绿色攒动,层层清凉色中仿佛真的钻出了无数剪雪镂冰的茉莉花,粒粒掇来珠的皪,丝丝穿去玉玲珑,她仰头望他,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也正放在她身上,眉间淡淡笑,身上淡淡香!
那样安安静静写了几天字,她钢笔用顺了手,果然也写得像模像样的了,这天晚上临睡前便交出了她的出师作,她才不抄那些文绉绉的诗词,一整篇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霍展谦大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