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楼喻僵硬的身体瞬间放松。
他压低声音,欣喜道:“你来了。”
毡房内外万籁俱寂,楼喻只能听到面前人的轻喘声。
刹那间,心中的不安和焦灼皆被抚平。
他用力回握霍延的手。
身处异国他乡,周围群狼环伺,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楼喻表现得再镇定,也不得不承认,他心有不安。
为避免被人发现,毡房内不能点灯。
借着月色,楼喻只能看到榻前的一抹黑影。
“外面冷,你上来一起。”
楼喻说着掀开被子。
“不用。”霍延伸手按下,“我身上凉,会冻着你。”
楼喻便不再坚持,他轻轻侧躺下来,凝视霍延面部方向:“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和乌帖木谈妥之后,霍延便领三百轻骑,与乌帖木的兵马一同抵达王庭外五十里地隐藏行迹。
得知使团入王庭,他实在放心不下楼喻,便借用阿骨突部人的衣裳,悄悄混入王庭,隐在暗中伺机行事。
“殿下箭术超绝,今日那一箭,很精彩。”
黑暗中,他低沉暗哑的声音落在楼喻耳际,连带着几许温热的气息。
楼喻脸上霎时一烫。
“什么箭术超绝?跟你比还差得远。”
他有自知之明。
霍延轻笑:“阿巴鲁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殿下能撞掉他的箭,可见箭术已臻化境。”
楼喻:“……”
霍延什么时候进修过说话的艺术了?怎么甜话一箩筐?
或许是因为黑夜能放大人内心隐秘的情感,平日里不敢放肆说出口的话,在黑夜的遮掩下,便大胆地释放出来。
霍延嗓音沉而哑:“殿下不必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他蹲在榻前,抓着楼喻温凉修长的手,大着胆子贴上自己颊边。
气氛陡然变得黏稠。
楼喻心脏怦怦乱跳,脸上也升腾起热浪。
他直觉霍延眼中笼着两团火,正盯着自己瞧。
楼喻不由扭过脸,想把手抽出来,却在碰到他下颌处的硬茬停下。
“你长胡子了。”
“不是我的,是粘上去的。”
混入王庭,总得做些伪装。
楼喻:“哦。”
毡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掌心贴着面颊的那块地方,烧得厉害。
片刻后,霍延终于松开他。
“殿下安寝吧,我不打扰您了。”
楼喻忽然揪住他的衣袖,“你晚上睡哪儿?”
他又不傻,霍延是混进来的,哪里有他睡的毡房?
“有地方睡的。”
“什么地方?”
霍延心中一叹,他家殿下这般聪慧,总能戳破他的伎俩。
“我就在殿下毡房外守着,不会被人发现的。”
楼喻坐起身,仰首瞧着他。
“你从庆州到达迩慕草原,又从达迩慕草原奔赴王庭,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都能想象到霍延日夜兼程的场景。
还有他的手。
方才交握时,霍延的手掌又添了新的茧子,手背也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
“箱笼在你右后方,替我取一样东西出来。”楼喻吩咐。
霍延转身走几步,打开箱笼:“取什么?”
“右上角放了一个匣子,拿过来。”
霍延伸手一探,碰到手掌大小的木匣,取出来回到榻边。
“打开。”
霍延依言打开。
匣子里是楼喻特地准备的护手膏,他打开护手膏的盖子,一股清香散发出来,萦绕鼻尖。
霍延瞬间了然。
他方才就嗅到了楼喻手上的淡香,跟这个一模一样。
楼喻用指腹勾出一点护手膏。
“手拿过来。”
霍延伸出左手。
“两只都有。”
霍延只好放下匣子,将双手伸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楼喻摸索着碰上去,将护手膏涂到霍延手背上,一点一点均匀抹开。
从手背,到手指,再到掌心。
霍延心中发烫,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却又被理智强压下去。
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却又觉得格外安宁。
护手膏涂完,楼喻虚握着霍延的手,下定决心道:“在王庭这段日子,你都歇在我这儿。”
霍延涩着嗓音:“好。”
他便不再扭捏,直接和衣侧躺,替楼喻捻好被角。
“你这容易着凉。”楼喻轻声提醒。
霍延背过身,“屋里燃着炭盆,我不冷。”
他确实不冷,只觉得热。
见他坚定,楼喻便不再劝,拢好被子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
翌日一早,楼喻醒来时,帐中已不见霍延身影,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梦而已。
冯二笔进来,见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由开心道:“看来殿下昨夜睡得好。”
宋砚端着水入帐,闻言心疼道:“前些日子殿下一直赶路,难免憔悴了些。”
“嗯,昨晚确实睡得不错。”
陌生的环境下,有一个能够让他安心的人陪着自己,当然睡得好。
楼喻心情舒畅,洗漱完毕,捏着鼻子吃了几口阿骨突部侍从准备的早餐,严辉忽然上门求见。
他不解问:“严侍郎怎么来了?”
严辉躬身行礼后,长叹一声:“殿下可知,今日无法议和了?”
楼喻愣了愣:“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知道不能议和了?”
“下官问过了,说是骨突王今日有要事在身,需要再等等。”
这些都是托词,大家心知肚明。
骨突王这么做,无非就是暂时还不想跟他们谈,想先晾一晾他们。
楼喻道:“既然是骨突王不想议和,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与殿下商量议和事宜。”严辉郑重回道。
楼喻嗤笑一声:“严侍郎之前还藏着掖着,这会儿倒是改变主意了?可我觉得草原挺有趣的,多待几天也无妨,我不着急。”
严辉:“……”
他倒是知趣,也下得了脸面,连忙请罪:“先前是下官失礼,请殿下恕罪。”
严家乃太子党,和范家同一阵营。
严辉出使之前,范太傅曾派人嘱咐他,要对使团正使以礼相待,莫要怠慢。
严辉本就不爱欺负人,又得范公叮嘱,自然不会像杜芝那般刻意无视楼喻,表面上的礼节一直没有错漏。
先前是他看走了眼,以为庆王世子不过是个草包,便只将他当成吉祥物,没有与他商量的心思。
后来一路奔波,经历颇多,他才渐渐明白,为何范公要那般告诫他。
可以说,除了范家,朝廷上下都看走了眼。
昨日楼喻从阿巴鲁手中挽回大盛颜面,不论是运气使然还是身怀绝技,这位庆王世子都绝非凡俗之辈。
是以,在得知骨突王故意拖延议和后,严辉便立刻来找楼喻商议。
“算了。”
楼喻懒得追究他,只道:“既然今日不议和,严侍郎不如陪我一起出去走走,领略一下草原风光如何?”
严辉:“……”
这大冬天的,有啥好看的?
楼喻才不管众人如何腹诽,兀自叫上一干使臣,带上李树等人,出了王庭。
王庭周围遍布毡房,里外皆有都有阿骨突部的兵马把守。
部落普通牧民们生活在外围,世代以放牧为生。
以前能与大盛互市,他们的日子还好过些,这些年大盛闭关禁市后,他们换不到粮食和盐巴,日子的确有些难熬。
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要侵略抢夺。
楼喻是盛人,不可能与阿骨突部人共情。
侵略战争本身就是邪恶的,不论因为什么理由。
草原刮起了寒风,楼喻拢紧衣领,站在王庭外眺望辽阔的远方。
“严侍郎,你可知当今为何要闭关禁市?”
严辉道:“我大盛地大物博,何需同蛮夷互市?”
使团后缀着几个阿骨突部侍从,这些侍从都是被派来监视使团的,自然都听得懂中原话。
严辉的傲慢让他们捏紧拳头。
他们草原有最好的牛羊马匹,盛国有吗!
楼喻遥望远方奔腾的马群,失笑道:“我倒觉得并非如此。”
越是强大,就越会有包容之心。
越是弱小,就越会选择逃避。
皇帝连藩王都害怕,又怎么会不怕愈发强盛的北蛮?
他之所以选择闭关禁市,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北蛮拒在关外。
他视藩王、北蛮为敌,对叛军不屑一顾。
可最终,摧毁京城的却是叛军。
何其可笑。
奔腾的马群越来越近,地面不断震颤。
严辉正欲回话,身边下属忽道:“那不是左贤王吗?”
左贤王阿布图?
楼喻定睛看去,不由惊讶,那个赶着马群的人,还真是阿布图!
阿布图着一身牧民的装扮,头上带着毡帽,英俊的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
仿佛正在做一件极其幸福美好的事情。
阿布图看到他们,便咧开嘴朝他们扬鞭打招呼。
他减缓马速,将马群交给手下人,来到使团面前下了马。
“诸位使节昨夜睡得可好?”
阿布图右手贴胸行礼,深邃的眼眸看着楼喻。
昨日便知庆王世子容貌不俗,今日似乎更加耀眼。
楼喻一点也不客气:“自然睡得不好。”
严辉等人:“……”
阿布图却哈哈一笑道:“楼世子真性情!我阿布图钦佩你!”
“左贤王,”楼喻好奇问,“你身为王储,为何还要亲自赶马?”
阿布图指着不远处的马群反问:“世子觉得它们怎么样?”
那些马膘肥体壮,气势雄浑,皆为上等良品。
楼喻不吝赞美:“非常好,看得出来,养马人对它们很是尽心。”
“哈哈哈哈,”阿布图开怀大笑,“我阿布图多谢世子夸赞!”
楼喻惊讶:“这些马都是你养的?”
“是啊,它们都是一群可爱的家伙,看着它们一个个强壮有力,我也很开心!”
阿布图眉眼间的笑意不似作假。
他是真的很享受养马的乐趣。
看着那些可爱的马儿在草原上肆意奔腾,他就很有成就感。
“左贤王对牲畜都如此爱护,楼某感佩。”
阿布图趁势邀请:“楼世子,昨日初见,您身上的盛国风华令我折服,我向来热爱中原文化,看过不少中原的书籍,但很多地方都一知半解,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得世子解惑?”
他的中原话说得比骨突王和二王子都要流畅,可见确实是认真钻研过。
楼喻倒是有些欣赏他了,遂爽快道:“你们阿骨突部的风情我也很喜欢,正想同左贤王请教呢。”
“哈哈哈哈哈,世子请。”
二人一同前往左贤王帐中。